那天是宋听潮有生以来过得最混沌的一晚。室友们第二天还有组会,她不能没完没了。
“我去床上躺一下,脑袋快要爆炸了。”
“好好好,你先休息一会。”莫筠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扶着她。
“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啊”赵嘉瑞附和着。
宋听潮用力点头,然后拉开床帘,一头栽在了枕头上。
莫筠和赵嘉瑞交换了个眼神,什么都没说,心照不宣的给她留出了空间。
挡光帘隔出一块黑灰色地带,宋听潮平直地躺在里面,心思却分外澄明。
新闻里那个骚扰、欺骗学生的男人是她父亲?
她没办法相信这件事。
宋听潮是在父母百分百的爱中长大的,实在无法将聊天记录中言语轻佻、姿态猥琐的中年男人和记忆里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在她成长过程中,父母给她编过一本独一无二的成长手册,在她过十八岁生日时才给她。
那个比老式相册还要厚的笔记本内页由19个小册子组成,她爸爸用牛皮纸和线圈把它们装订在一起。
前面几年她父母把科学喂养贯彻到底,写得一板一眼像在读教案,零星几篇还有外婆“批改”的痕迹。
中学之后的内容轻松有趣,宋听潮翻翻看看,仿佛在回顾自己做得手账一般,有搞怪照片、有她迷迷糊糊说过的金句,还有很多很多不堪回首的出丑时刻……
她又哭又笑,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断断续续读完。
最后一页温女士用极其质朴且简短的语言写着:这一小段时间的陪伴,给妈妈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重新认识世界,祝朝朝健康、自由。”
而她爸爸在她哭得稀里糊涂时还特别得意地问她:“怎么样?对自己的童年满意么?”
父亲浪漫而科学的把她养大,没人比他更清楚什么是培养、什么是关照。
可他竟然会把曾经教给她的世界观,当作刺向另一个女孩儿的利刃。
宋听潮自然地想起她在高中毕业后,有段时间痴迷美剧。
那时《绯闻女孩》和《暮光之城》风靡,她嫌电脑屏幕太小,有一次趁父母外出,直接在客厅投屏看。
而屏幕里活色生香的场面播到高|潮时,【哐当】一声,她父母刚好进门。
那声关门响夹在绵延不绝的喘息声中,格外刺|激感官。宋听潮的脖子仿佛僵住了,实在没脸转过去。
虽然平时在父母面前口无遮拦、百无禁忌,但无论和他们的关系有多亲密、多像朋友,总有些东西横在彼此中间,是中式家庭默认不能点破的,比如,性。
她记得当时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揽着母亲直接坐进了沙发的另一边,一起陪她把片尾看完。
当演员表播完后,宋听潮有些心虚,怯怯地抬头看向爸妈,温澜抿着嘴假装严肃,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笑着调侃她说:“朝朝长大了呀……”
宋听潮一个字都不敢多听,连忙解释:“妈妈,我不是……不对、这个电影不是都演这些的……”她说得越急,温澜笑得越灿烂。
最后还是宋庭梧替她解了围,温和地告诉她:“蛮好的。”
接着又补上一句颇有教育意义但似乎有些出格的话:“朝朝,在你的成长手册里,爸爸妈妈从来没刻意写过‘第一次去某某某’、‘第一次说某某某’、‘第一次做某某某’这些话。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因为工作原因,我们见过女孩子在学校里因为把一些东西看得太重,在被别人伤害后,又想不开地伤害自己。爸爸想告诉你,在所有事情上,重要的是你的感受,而不是什么具有象征意义的数字,知道么?”
宋听潮反应了好一会儿,爸妈怎么跟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当时她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太低估他们了。
可是现在,她父亲会以相似的口吻对为自己开解:“昨晚喝多了,你不是没有反应,既然挺开心的,你何必揪着自己是第一次说事?”
她应该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父亲,宋听潮想。
外面光线下沉,帘子里的世界晕着逐渐浓重的墨色。这是一夜无边际的质问,宋听潮完全是在回忆里度过的。
那几页聊天记录像一盘暗红色的印泥,牢牢扣在她的记忆里。
她不厌其烦地回想曾经和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起码要让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告诉她父亲出轨、拿女方的**威胁,利用学生的恐惧满足私欲……这些早就有所表现,她爸爸本来就是人渣,只是她和妈妈忽略掉了,她们当然可以不顾一切的谴责……
可惜她线索全无。
这么多年,宋庭梧永远是满分父亲,以至于她和妈妈的担心都显得不道德。
隔天一早,她重新洗漱后随手抓了个外套,朝着医学院的教学楼走去。一边走,一边浏览微博里的词条。
按规定,学校会在24小时内给出处理意见,越往后拖对学校的负面影响越大。何况她父亲的事实在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宋听潮心里一团乱麻,一切行动只是循着本能。
“听潮。”
她集中注意力,视线在左前方迎面而来的身影上聚焦,“学姐好。”
方桐走到她面前,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去医学院么?”
“嗯。”
“我刚从那边过来。”
“那你有看到,我、我爸他们么?”
“办公室那边来了挺多领导,应该还在调查中。听潮,你别太着急。”方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卡在嗓子里,安慰似乎都不是好的时机。
宋庭梧是带了她八年的导师,她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加入博后流动站,在实验室的资源上也多亏了老师的帮助。
她昨天刷到新闻时,同样被震撼到无话可说。所谓调查,勉强算是缓冲带。结果不言自明,学校不会为了某个老师的私生活放任抹黑的言论发酵。
她本科进实验室后就见过眼前这位小学妹,尽管她和父母的关系也算融洽,但每每看到师母带着小学妹等宋老师下手术时的神情,还是会艳羡不已。她理想中的家庭关系就是老师和师母那样。
眼下这桩丑闻,对宋听潮而言应该是很难消化的。方桐除了心疼,再没别的什么可说了。
“谢谢,学姐,我、我没事。我就是比较担心我妈妈,所以想去看看。”
“温教授也在,如果你要过去的话,最好先跟温教授打个招呼。”
“好。”说完,宋听潮继续向医学院的方向走。
这段路实在不算长,她左磨右蹭也还是走到了那幢白得发亮的大楼前。
电梯直达6层,她没给温女士拨过电话,不让妈妈分神担心同样她的本能。教职工办公室那边站着两位年轻老师,看见宋听潮时,明显一愣。
“老师好。”宋听潮规矩地问好。
“听潮啊,你怎么过来了?”说话的是和她同届的辅导员,张老师。
“我担心我妈妈,想来看看,有结果了么?”
张老师面色犹豫,带着明显的为难,向身后瞥了一眼,低声回答:“学校还在核实,温教授也在里面。你还是先回去吧。”
“老师,学校快发通告了么?”
“听潮,听老师的话,这些事你先别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两位教授会跟你谈,但是现在,你不要插手。”
宋听潮紧咬嘴唇,强硬地忍着情绪倾泻,“老师,我在这儿站一会,可以么?我不进去,我就是、我就只在这儿站一会。拜托了……”
办公室的门是实木制,即使是虚掩着也还是听不大清楚里面的动静。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校领导她几乎都见过。
宋听潮合着眼皮,垂着头,安静的靠墙站着,努力在脑海中分辨各个声音的来源。
隐隐约约地听到校长说了句,这样也行。学院那边似乎还在争取什么,宋教授的几个课题……
这些她昨晚都已经想过。
唯一的意料之外是一道不同于中年男子粗粝的声线,音调低沉而冷静,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沈淮桉回来做什么?
宋听潮拧紧眉头,努力的想要听清里面的对话,跳过几个她听不懂的专有名词,就剩一句“没有问题”。
什么没有问题?她正欲掏出手机,被张老师阻止,“听潮,先回去吧。”
宋听潮也不想让老师为难,里面的谈话显然已经有了结果。她点点头,绕过走廊,坐电梯到一楼,随便进了一间没人的教室,打算在这儿等着母亲。
整件事下来,她想象不到温女士的状态。只能一遍一遍刷新着学校官网的通知栏,时间第一次没有任何实感。
中午十二点,学校官微公布了调查结果。
宋听潮跳过“情况通报”四个端正的大字,视线扫视到第二段“举报情况属实,经研究决定,给予宋某某开除党籍处分,撤销教授职称,取消研究生导师指导资格,撤销其教师岗位的任职资格,解除聘用关系……”
而宋庭梧所就职的附属医院紧随其后发出了内容相差无几的“情况通报”。
学校和医院没有因为宋庭梧的学术成果选择包庇,果断给出了处理办法,舆论平息,词条热度骤降。
到了晚上,这事已经冷却的差不多了。
宋听潮那个中午没等到温女士,她在教室里透过门框上的玻璃窗,静静地看着父母先后离开。
一行人面色平静得让宋听潮心里发寒。
温女士提着工作包,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教学楼。而她父亲稍微倾身同身边的领导交谈,锁着眉头,背影看着有些疲态。
走在最后的是沈淮桉,他穿着长款黑色冲锋衣,立挺的面料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两年不见单凭侧影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手里推着小型行李箱,应该是临时赶过来的。
确认他们走远后,宋听潮才离开。
手机的消息一直没停过,稍微熟悉些的朋友几乎都发来了或鼓励或安慰的话,大意是要她放宽心,别乱想。和沈淮桉分手那年收到的安慰短信大差不差。
她都没回复,打开备忘录,打出一行字“9.30待解决”。
接着按照做导图的方式画了一个树状图,她清楚母亲的性格,父母一定会离婚。
她不想让妈妈自己面对。
不到5英寸的屏幕里,她开始预设种种可能要面对的、发生的问题。学校和医院两边只通报了处理结果,但那个女孩呢?她得到最基础的赔偿和道歉了么?
每个分支代表一种可能性。这些问题一旦深究起来,变成参天大树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是隔天后。温澜在电话里简单说了一句,她和父亲准备离婚,等到事情处理完之后,再跟她谈。
宋听潮什么都没说,挂断电话,打开叫车平台,输入定位,收了收东西,准备回家。
临出门前,两位室友又冲上来给了她一个鼓励的抱抱。
“放心啦,我只是不想像小朋友一样等着他们解决问题。”宋听潮故作轻松的放平语调。
“我明白的,朝朝,你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啊。”
【嗡——嗡——】宋听潮看了眼屏幕,接通电话,“麻烦您稍等两分钟,这就下来。”
四十分钟后,她站在家门口前,深呼吸三次,伸手按下大门密码。
【叮】
温澜和宋庭梧似乎没想到宋听潮会回来,两个人都稍显意外的抬眼过去。
“妈妈、爸爸。”她咽了口气,率先开口。
“朝朝,你怎么回来了?那个,妈妈和你爸爸聊一点事,等我们聊完了,再跟你谈好么?”
“听你妈妈的吧。”宋庭梧看向女儿的目光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附和着。
“可是,这算家事不是么?我明年研究生都要毕业了,这些事有什么可避着我的?”宋听潮直截了当,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
“朝朝,给我们一点空间好么?不是要你回避,是在跟你聊之前,我们需要处理好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
宋听潮下意识地反驳,还未开口,被温女士挡了回去,“相信妈妈。”
她一言不发,后退了几步,关上大门,把那点空间还给他们。她站在门口出神,这回任凭怎么努力也不会听到里面的声响。
她在门口站了不到一小时,宋庭梧开门走了出来。匆匆看她一眼,略略低头说:“进去跟妈妈聊聊吧。爸爸……爸爸有很多事做得不对,让你为难了。”
宋听潮在听到父亲声音的一瞬间,眼泪扑簇簇地往下落,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宋庭梧抬手想给女儿擦擦,可她下意识地躲开。眼底是藏不住的厌恶和失望。
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有时间去沈叔叔那边聊聊。”
沈叔叔,沈斓,著名心理医生。
从小到大,每一次大型考试前父母都会带她过去聊聊天,生怕她因为压力过负而有一点点沉闷。
可是她现在去那儿做什么呢?
宋听潮脱口而出:“爸爸,最需要心理治疗的女孩子,去了么?”
这样把话摊开来说,实在太难堪。可她已经厌倦了讲话打太极的方式。
宋庭梧凝神注视了她片刻,什么都没说,低头离开了。
宋听潮身上没带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平复好情绪后,进门。
“妈妈。”
温澜坐在沙发上,有些哽咽着开口:“朝朝啊,你父亲的事,不是刻意要你回避,只是事情复杂,我们不想要你掺和进来。当然事发突然,这几天忽略你的感受了。”
宋听潮揽住温女士的胳膊,抱住她,“我不是怪您,只是担心您。”
温澜温柔地笑笑,“我和你爸爸决定离婚了,这事你有什么想法么?”
宋听潮非常不解:“妈妈!我怎么会有想法呢?爸爸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当然要离婚!”
她尽量控制自己,把话说得义愤填膺。
极端情绪的流露,在某种情况下,是会让家人安心的。
温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有什么想问妈妈的么?”
“那个女孩儿呢?”
“通报情况出来那天,妈妈去看过了。早早办了休学,心里状态不算好,你爸爸提出过经济补偿,被对方拒绝了。啊对,听张老师说,你那天去过医学院了?”
“嗯,我担心您,所以想去看看。”说完,她静了静,继续问,“妈妈,那个女孩儿我认识的,不算熟,但是聊过几句。她办了休学,然后呢?”
温澜少有的沉默了一阵儿。早几年,她处理过自己学生的类似事件。对方是个选修课老师,没有发生实质关系,但那女孩儿也因此抑郁了好多年,甚至学业都没法完成。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相同,但温澜见过最差的状况。她在犹豫,要怎样跟女儿解释。
宋听潮安静地倚在母亲身边,等待后文。
指针绕着表盘转过两三圈,温女士还是选择独自承担,只跟她讲,“朝朝,妈妈会解决好,你别担心。”
宋听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在那个摊开的树状图里,她做得最差打算是:父亲碍于面子选择逃避,由母亲出面和对方家人沟通后续的赔偿方案,而她应该要做好和母亲一起面对的准备。
但整个事情,以一种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充满黑色幽默的方式结束了。
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她的父母迅速完成了财产分割。
宋庭梧主动放弃了共同财产,温澜又把房子、车、公寓过户到了她的名下。
手续办完后,她隔着时差接到了远在美国的朋友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别担心,宋叔叔已经收到了加州医学院的科研邀请,下个月启程。
而温澜也在隔天告知她,自己明年要常驻北京,研究善本。
至于那个女孩儿,谁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