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乐回音请了病假,她按照余然给的地址打车去了一个地方。
余然说,她并不认识在吴周刊的人,但她认识的人确实把她的话转述给了其他人,最后写进了稿子里。
乐回音下车的地方是小区门口,说它是小区也不太合适,因为这里只有单独的一栋楼一个小院,门口大开,没有保安或者是门卫。
乐回音在楼下辨认了几分钟,才确定了哪个是三单位。
单元的楼门也没有任何安保措施,推开就能进去。乐回音推开沉重的铁门,迈进晦暗的楼道,一步一步走到了三楼。楼内是一层两户人家,这次不需要她再次辨认,她抬头一眼就看到左侧那户人家门口挂着一个信箱,上面写着请投稿三个人。
乐回音敲了四五声,都没人应。
昏暗的楼道里,只有手机的光最闪亮,她刚要打电话,面前的门开了。
站在她眼前的男人睡眼惺忪,一手往上提裤子,另一个手揉着眼睛问,“你找谁?”
“我找云起。”
云起是笔名,也是写佘佑君杀人案背后故事的作者。
“进来吧。”
乐回音跟着刚睡醒的男人进了屋。
和楼道不同,屋内光线充足,一切尽收眼底。客厅的空间被完全利用了,所有墙壁都贴上了书架,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
中间是两张超长办公桌,上面摆放着书和文件,唯有电脑最为整齐,两张桌上摆放了六台电脑,侧面是六张椅子。
男人随手拉出一张椅子,说:“坐吧,你有什么事。”
乐回音双腿合拢,腰离着椅背半尺远,她迟疑道:“你就是云起?”
“嗯,你有事可以直说。”
乐回音:“我想和你聊聊你的稿子——《被社会和家庭吃掉的女人》。”
云起单手拧水瓶盖,咕噜一口气喝掉半瓶水后,才说:“哦?但我不想和陌生人聊我的稿子。”
乐回音愣了下,“对于这篇稿子来说,我不是陌生人。这篇文章的末尾说该文章是由相关知晓者透露的消息撰写而成。我就是知晓者。”
云晓终于正眼看了乐回音一眼,他翘起二郎腿问:“你说你是你就是吗?如果你是,你想聊什么?如果是删稿,就没必要聊了。”
乐回音挎起包,站直后,说:“你就是这种态度去挖掘故事吗?我来不是为了删稿,我是给你提供故事。如果你是这种态度,也许咱们就没必要聊下去了。”
云起跟着站起来,沉默几秒说:“我为我的行为抱歉。因为这篇稿子,我被找过很多次茬,今天是我先入为主了。”
乐回音后退了一步,重新坐下说:“我想你还不知道你这篇稿子引发的后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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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沉默地转着手中的圆珠笔,他知道大V 转发后,这篇文章又火了一把,但不知道这件事能影响到了校长的任免。
云起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吹了气把刘海吹高一些,方便看清眼前的女孩,“你想我做什么?撤掉文章很容易,撤掉调令是不可能的,看你的样子也不是清澈愚蠢的大学生了,继续写一篇后续报道也改变不了现实。”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上一篇不就影响了现实吗?”
云起边转笔边摇头,“不一样的。没人会在意谁是实验小学的校长,除非你能说出惊天的反转和秘密。”
乐回音按住云起椅子的把手,使得他手里的笔啪啦一下掉在了桌上。
近距离放大了乐回音的五官和她眼中坚定,他听到她说:“佘佑君老师的事情也没有惊天的反转和秘密,不照样有人关注吗?你接着那个热度写,不就行了。”
云起眯起眼睛,背部向前伸,同样放大了自己对方眼中的五官,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枪,我想你来错了地方,如果真要反击,你最好先和你的校长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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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回音混混沌沌地走出来,口袋里传来震动声,她掏出手机,看到周骧问:【中午接你下班?我补了一觉,晚上继续扫黄。】
周骧来得很快,他没有问乐回音为什么没去上班,而是下车把傻愣在马路边的女朋友牵进了车里。
车里暖气吹出了乐回音的委屈,她的眉毛扭成了山路,嘴角撇出了山顶,闷声说:“我好像做坏事了。”
周骧一脚踩住刹车,拉起手刹问,“什么时候的事?”
乐回音低头说:“很久了。当时我一时脑热,就把佘老师怎么帮学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余然,余然告诉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的朋友是吴周刊的记者,他把我说的事情加上其他事情加工了一下,写了一篇文章。没想到这篇文章火起来了。在这篇文章出来之前,教育局就三令五申不让老师们接受公众号的采访,结果现在局里以这个为由,说这件事情影响恶劣,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一位校长竟然站队一位杀人犯教师。”
周骧皱着眉问:“这怎么能赖你,再说,这不胡扯嘛。我也看到那篇文章了,有脑子的都能看出校长的意思是生活和工作并不是混在一起的,合格的老师和委屈的妻子并不矛盾,她的作案动机源自于家庭压力。”
乐回音的眼泪刷地流在了冰凉的脸颊上,“为什么站在高位的人总是那些听不懂人话,看不懂汉字,还曲解别人的人?”
周骧把乐回音抱进怀里,轻拍着她,想了想说:“不是你的错,你帮佘老师解释是正确的,余然也没错,她也是希望更多人理解佘老师。记者做的也没错,他们顶住了压力,没删除这篇深度报道。”
“所有人都没错,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艰难。”
周骧沉默地抱紧乐回音。
半响,乐回音不再流泪,她把脸上的泪蹭在了周骧的衣服上,然后推开他,缓了缓情绪,说:“我要去找范校长,我想反击,我相信她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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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立春在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在另一所教学楼,乐回音正式上班以后,一般都是在开会时见到范立春。
上一次来校长室,还是李一帆说同在实验小学读书的姐姐——李晓妍和实习老师谈恋爱的事情。
乐回音听得心惊肉跳,大三的实习老师怎么敢和六年级的小女孩谈恋爱?
除去职业道德,李晓妍才 12 岁,是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保障的人群。
第二天上班,她就去了校长室。范立春说,她会去验证这件事的真假。
乐回音敲门前,做了几个深呼吸来缓解紧张。
隔壁办公室响起了门锁声,乐回音赶紧敲门,立刻听到了一声,“进”。
范立春的办公室很简洁,办公桌和书柜分别放置在东西两方,西侧的书柜里摆满了实验小学的各种荣誉牌匾,北侧有一张三人沙发,屋子的正中央放了一个纸盒子。
乐回音进来时,范立春站在南侧的窗台关窗户。
范立春看着和往常一样,穿着衬衫和西裤,自然卷的短发未经打理卷出自然的弧度。
她指向沙发对乐回音说,“坐。”
“校长,我...”
范立春点头,抬起的手掌心向下压,开口说:“我知道你要说的,与你无关。”
“教育局找了我好几次,我也去过那个公众号的小破民宅。我知道怎么回事。”
乐回音的眼中藏不住诧异,她磕巴地问:“那...那您没要求过他们删掉关于您的那部分吗?”
范立春坐在了乐回音旁边,低头看着满是皱纹的手,说:“为什么要删,我在那篇文章里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去,只是为了做样子,代表我行动了。谢谢你,这时候还愿意帮我。”
乐回音眼圈红了一下,她稍微仰了下头,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才说:“校长,我们在试一把吧!”
“怎么试?”
“以毒攻毒。再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
范立春笑了一声,嘴边的皱纹被笑容凹得更深,“你的意思是,我也像佘老师一样,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在网上,让大家来评论,通过舆论施压。”
“不可以吗?”
范立春调了下坐姿,侧对着乐回音,点头说:“可以,但不会有效果。这个事情不是一篇公众号文章、一个女学生和男老师早恋造成的后果。这是一场权利斗争,你懂吗,乐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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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搞掉一个人,有一千种方法。
想提拔一个人,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搞掉另一个人。
现任教育局局长本就不满意范校长,一是范校长是女人,二是范校长喜欢搞‘花哨’的东西。
比如,范校长上任后将原本充当后勤的办公室进行了改造,建成了三大间图书阅读室。同时更改了三年级到六年级的课单,增加了图书阅读课。
她将体育课的教学大纲也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增加了球类运动自选课,为此她向教育局提出了两次经费申请,一次是图书购买,另一次是场馆建设。
“如果不是包校长主推我做她的接班人,我应该还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副校长。”
乐回音第一次听范校长说起权利,她一动不动地听,生怕错过一句话。
“我和局长的矛盾之一是教育理念。他觉得实验小学在我这儿早晚要出事,所以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煽风点火成火灾。”
欲加之罪,何患无穷。
偌大的学校,怎么可能不出事情。
别说实验小学了,乐启天他们学校这学期就有两个女生体检验出了身孕、一个男生自杀未遂。
但附中的校长依然稳坐校长之位。
范立春看着眼前的乐回音,比自己女儿大几岁,可看上去和她女儿没差别,一样露出小鹿般的眼神。
乐回音有些诧异,她转头看到范校长的胳膊才敢确定自己头上的触摸来自于对方。
范立春抚摸着乐回音的秀发,徐徐道:“我想过今天这样的结局,只不过没想到它来得太快了,好多事情我都没来得及做。而且,我感觉对不起你们,尤其是你。”
“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屈才了。我当时就是赌一把,去你们学校前我想,最好的结果就是能招来几个本科生。”
乐回音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范立春,一位干练的中年女士拦住自己说:“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
“那您招到我岂不是赚了?”乐回音试图活跃气氛。
范立春站起身来,靠在办公桌边上,但眼神仍留在乐回音身上,“当时我看到你帮着外校的女生和保安抗争,我就想这孩子正义感十足,要是能来我们学校就好了。”
说到这里,范立春叹息,“当时还是我太自私了。”
乐回音急速摇头,说:“不是的。我当时急需一个逃避的出口,您恰好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找个地方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