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格子窗推开了,没了玻璃,还有窗帘。
檐角挂一灯笼,绢布,上绣竹叶,写几个香字,底下的黄色穗花,安安静静,没有风,等风来。
屋内没点蜡烛,俩人又跪在条凳上,趴窗户框,去观街巷,也等风来。
有人打上了板,唱起了戏。
沈阆听得,是川剧《双拾黄金》。
伊夜听得,是万捻巷里头戏团退休的詹大爷在唱。
无论冬夏,绵绵雨还是风雪天,詹大爷都会在晚饭后唱上几段,偶昆腔,偶高腔,声音飘飘渺渺,走过这几条街的屋顶,一片片灰砖,穿透不少门窗。
一副拍板和鼓点调剂节奏,高腔的唱腔高昂响亮,婉转悠扬,可得有帮腔,詹大爷打板是自己,帮腔也是自己。
“唱戏嘛,装腔作势嘛——”
伊夜嘻嘻笑,跟着詹大爷闹嗓,他做起了帮腔,尽管俩声音互不相撞。
詹大爷那边唱:楼上的是啥子花。
他在这头帮:楼上的是向阳花——
楼下的是啥子花,楼下的是棋盘花——洗得下来的是啥子花,洗得下来的是画的花——洗不下来的是啥子花,洗不下来的是绣的花——
你一句我一句,兴许詹大爷唱太多次,伊夜听了太多次,帮起腔来,妥妥贴贴,那边高过来,这边低过去,沈阆听来,像是得了风,本热的屋内,绕着别样的清凉。
詹大爷又唱:老汉儿打儿娘不拉,这个又叫啥子花?
伊夜又来帮:老汉儿打儿娘不拉,这个就叫杏子(恨子)花——
“老汉儿打儿娘来拉,这个又叫啥子花?”
“老汉儿打儿娘来拉,这个就叫付(护)子花——”
吃得的是啥子花,吃得的是木槿花——吃不得的是啥子花,吃不得的是闹羊花——,你做生意赚了钱,这个又叫啥子花…
此时有了别的帮腔,男声,比詹大爷更高昂:这个就叫金银花——
詹大爷板继续打:你做生意折了本,这个又叫啥子花。
伊夜不帮了,好几个人的声音巷内四面八方传出来:“这个就叫茉莉花——诶,莫得花——穷花花——”
“空筒筒,白杆杆,开黄花,开的花儿像喇叭花,结的果儿有品碗大,资宾待客离不开他,要吃它,用刀划,丢在锅内,叽里咕噜会说话,去你妈的南瓜花——”
詹大爷唱完了,打板还在,腔调还在,咿咿呀呀…
伊夜说:“詹大爷每次唱这出,我总觉得他就是为了唱最后那句话。”
沈阆不质疑,毕竟那句话唱得最响,最有气势。
他纳闷的是:“这是骂谁呢。”
“还有一段不是唱得很故意吗?”
“哪一段?”
伊夜挺胸,开始学:“里头硬来外头耙,这个又叫啥子花?”
停了,等沈阆帮腔,沈阆不帮,只说:“柿子花。”
伊夜又唱:“外头硬来里头耙,这个又叫啥子花?”
沈阆说:“气柑花。”
伊夜下巴一昂,表情得意,好像这两句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答案。
沈阆没能领会,眼珠子在他那滑稽的脸上流转,忍着笑。
伊夜得意半天,差点说他笨,笨换成了:“嗨呀,就是他家对面楼房里的老庞,庞大爷嘛。”
沈阆“嗯?”一声,还是不得要领。
“庞大爷和詹大爷是发小,年轻时候喜欢同一个女娃。詹大爷追不过庞大爷,庞大爷得了那女娃不珍惜,詹大爷就老是呛他洛,詹大爷说庞大爷只知道窝里横,外头遇见事儿跟个鹌鹑一样。庞大爷不服气,就说他是个耙耳朵,怕老婆。”
沈阆笑笑:“哦,原来,一个是柿子,随便捏,一个是气柑,受气包。那…那句骂人的南瓜花是个什么意思?”
伊夜用手拍着节奏,唱说:“冬瓜花,南瓜花,人家不夸自己夸——”
沈阆又没懂。
“庞大爷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时候,总要踩着詹大爷,尤其扯到以前一起追女娃,詹大爷追不到他追到了,怎么说都是他赢了,女人就喜欢横的,谁喜欢耙耳朵?补鞋匠说起这件事,总结说,男人不硬,女人不爱的。”
“嗯?”沈阆笑了,“这是在说詹大爷…”
伊夜目光变紧,瞅着他。
沈阆收了声,不上当。
“嘿嘿。”
“你嘿个啥?”
“我们沈阆,不说脏话,不说怪话,就连那些话都不敢说哦。”
“谁不敢说了!”
“那你说呀——詹大爷是怎么啦?”
沈阆抿嘴,就是不说。
“是银样镴枪头嘛。”
“……”
“我们沈阆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呀——”
沈阆不想回答他。
“女人花——”
“啥?”
“补鞋匠说,什么牡丹紫薇金合欢,所有男人都爱女人花。”
“他个老光棍,懂什么女人花。”
“他说,女人花也分好花坏花,有些花,开得艳绚,香味儿独特,引昆虫,昆虫一来,吃了它。”
沈阆想了想:“是食肉花。”
“那花不香的,补鞋匠说,是腐尸味。”
“那在他眼里,什么花才香?”
“我知道的,”伊夜放远了目光,“补鞋匠他不说我也知道,有个女的经常去他那里补鞋,他补其他人的鞋爱说话,补她的鞋不爱说话,只听她说话,她说得越多,他的鞋就补得越慢。补鞋匠以前不是补鞋匠,跑过船,去过东南亚去过非洲,见识过好多女人花。可他心里就单单装着那么一朵,回来修房买金准备娶她,结果那女的没跟他结婚,你猜跟谁结婚了?”
沈阆不知道。
“跟他哥哥。”
“啊?”
“搞笑吧,”伊夜说,“他哥哥假借说补鞋匠让他照顾她,照顾到床上去了。女人在那个年代,好像第一次给了谁就是谁的了,不跟那人结婚就是坏的,是贱的,所以结婚了,生孩子了,荒唐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补鞋匠不说,别人会猜,别人一猜,边边角角的线索就多,再细细观察观察,那就十有**了,你看,”伊夜指着一街道上破,缓缓移动,“补鞋匠的轨迹,从这里到这里,从这里到这里,他买的房,他哥哥妈妈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孩子住,他住这边,补鞋匠的家门口,站定昂着头,就能看见女人家的窗户。”
沈阆顺他的手指,望向了一陋巷,再看向一五层楼房。
“那女人每次去补鞋匠那里说话,都是跟他哥吵完架去的,她也不抱怨他哥怎么怎么不好,他说补鞋匠不好。说如果当年不是他喊他哥照顾她,哪能把自己一辈子照顾进去。如果不是他回来以后不强行把自己要过去,她哪能一步错步步错。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要走,他不跟她走,反劝她留下,她哪能继续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补鞋匠不说话,就补鞋,女人一走,他就流两滴老泪。”
“所以,那就是他的女人花?背叛了他,还把原因怪给了他?”沈阆冷笑,“那能是什么好花。”
“加勒比海盗,你看过吧。”
沈阆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里面有艘船,鬼船荷兰号,船长戴维琼斯,因为爱上了女海神,女海神背叛了他,他把自己的心挖了装在箱子里,放到孤岛上去,只要那心脏靠近他他就哭。他让自己过得如行尸走肉,以为这样就不伤心了,可还是会无时无刻想起她。最后见到了他的女海神,他问女海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女海神说:我本性如此。琼斯说: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不对吧,”沈阆质疑,“那心,只要是当了鬼船的船长就必须把心挖出来装箱子里,维尔特纳的心脏就交给了他爱的女人保管。”
“他们十年见一次面,爱一次,不得行的,”伊夜不管他的纠正,“你知道菜市场的蔬菜摊上,什么卖得最多吗?熊阿婆说哦,黄瓜呀,茄子呀,胡萝卜啦,买回去不吃的。放枕头下面儿,是好女人。不好的女人,都用活的。”
沈阆侧目,盯着伊夜那嘴巴,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他。
“人几个十年啊,”伊夜感叹,“维尔特纳不死的,伊丽莎白再过四个五个十年就要死了。”
“维尔特纳的心脏都在她手上,她死,一刀刺进那心脏一起死不就好了,最后找到波塞冬的三叉戟,破除了大海的所有诅咒,不就在一起了吗…”
沈阆以为他在说爱情,说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说一个人留一个人的孤单。
伊夜却说:“女人一辈子就四五次,可能吗?卖菜的熊阿婆说,做女人好难的,要名声,就没有快乐,要快乐,就得被人说三道四。”
沈阆心有些累,跟不上,还理解不了。
“补鞋匠他把的心装进了一只鞋子里。”
“啥?”
“鞋子送给了那个女人。”
沈阆去眺望补鞋匠的家。
“云姐姐说,补鞋匠补鞋,就是为了能给他心爱的女人补鞋。”
沈阆又去看那个女人的家,中间隔着的就是柳城的护城河,河边好些人作乐,小孩儿的欢笑声尤其响亮。
“我们沈阆,心还在的吧?”
“啊?”
沈阆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噗通,瞧见他缓缓转过来的脸,近在咫尺,又听见了一声,噗咚。
他怎么看此时的伊夜,怎么都有一种要吃他心脏的预感。
伊夜把想吃他心脏的目光收了,去看护城河往西的学校。
暑假,学校就是一座静默的花园,有树有草地,就是没有人,当中一座古老的钟,不响,时间还在走,是晚八点。
伊夜问沈阆:“不继续上学,后悔吗?”
沈阆去看那学校的座钟,没说话。
“都说读书是我们这种人能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我们的命运,是不是早就写好了的?”
沈阆听出这问题里带着的些许不甘,反问他:“我们什么命运?”
“当一只窜巷的老鼠。”
“不过是无人问津,”沈阆对他的说法没有兴趣,“野猫不比老鼠好哪儿去。”
“野猫有人喂啊,”伊夜笑,“还有人摸它们呢。”
“老鼠也有人养啊,”沈阆笑他,“你被喂得还少吗?”
伊夜嘿嘿两声:“那是因为我还小,看起来像只仓鼠了,等我长大了,就是一只灰不溜秋长尾巴无毛的脏老鼠,他们就不想给我吃的了。人小挨饿,就可怜,人大了还挨饿,不可怜,是自己没本事。”
“自己找食吃,不一定要读书。”
“沈爷爷说,读了书,找着的食物要好吃多了。”
沈阆想起他今天窜巷的本事,找食,那不轻而易举。晃见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勒痕,心想,不过就是付出的代价多些吗?
他试着去读他的希望:“你想读书。”
“我不知道,”伊夜摇摇头,“补鞋匠说读书也不一定在学校读,读书改变命运也不是人人都能实现。补鞋匠没鞋补就捧武侠小说啦,知音故事会啥的看。云姐姐那里一书柜的书,虽然大多都是讲爱情的了,特别是乱世里的爱情。云姐姐说,女人就爱轰轰烈烈,轰轰烈烈是啥呢,就是想好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不是这个阻挠就是那个不许,生死离别,长距离想念。你想我的眼睛,我想你的嘴巴,想鼻子想头发想到脚趾,最后在一起了,抱头痛哭,说不完的经历。可惜和平年代,轰轰烈烈变成了作天作地,就是你贪我贪,只贪不让,最后吵吵闹闹。”
沈阆笑笑,怎么说读书说到了爱情呢…
他听了半天伊夜嘴里的爱情,听别人讲来的爱情,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讲爱情,真怪。
“云姐姐的爱情不轰轰烈烈不是因为没有阻挠,而是阻挠成功了没有收获,就是个悲剧。她说,宁愿不要什么轰轰烈烈了,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在一起,死一起,圆满。”
“谁阻挠的她?”
“她妈妈洛,”伊夜望向遥远的天边,“云姐姐说,妈妈们总觉得自己有权利去阻挠她们看不上的爱情,又冷笑说,她们懂啥是爱情?一地鸡毛,结婚随意,离婚随意,爱不爱的不知道,恨却在嘴里生了根,恨这个恨那个的时候就怒,恨自己的时候就哭。”
沈阆去看那榕树的树冠,他只知道这位云姐姐,爱织毛衣。
“补鞋匠也有书,冒险的书,他说他其实很爱大海的,爱大海,却不想当渔民。我说,当海盗呀。补鞋匠说,现代社会呀。我说,去海上钻井台。补鞋匠说,固定在海的某一处,有啥意思。补鞋匠就说他跑船的经历是他这辈子最快意的时光。”
“不是他那得不到的爱情?”
“也是个悲剧嘛,嘿嘿,要我说,跑船也就那几条线,跑来跑去,也没啥意思,还是书里有意思,天马行空,要啥有啥。”
俩人笑笑,一时无话,去看护城河的水向东流。
伊夜看的是护城河两岸老上演的戏码。
男的蹲石阶打望,女的打扮漂亮,花裙子就像翩跹的蝴蝶,盈盈说笑,眼神倏来转往,对她们吹口哨的,一概不理,对于长相好的,只拿眼定定欣赏她们的,就送过去一抹秋波。
沈阆看的是护城河边带着孩子戏耍的一家子,另一家子,好多一家子。
他们给孩子买玩具的妈妈,给孩子买零食的爸爸,一起看吹泡泡的爷爷奶奶,追着孩子跑,逗着孩子笑,狗狗奔跑,情侣逗猫。
伊夜这边,俩俩男女对上眼了,男的起身,几步之遥的距离跟着走,女的走快几步,是因为周围人多,走慢了,男的就大跨步跟上并肩走,脸上的笑容变熟悉了,聊上几句,成了朋友。
沈阆这边,也不能一直是欢笑,小孩儿哭闹,大人打骂,最后丧气回家,泡泡不吹了,玩具也不好玩儿了,爸爸坏蛋,妈妈讨厌,眼泪比护城河的河水流得还快。
护城河垂杨下有人吹起了萨克斯,悠悠荡荡。
伊夜在笑,沈阆也在笑,就像初次开在窗台的两朵小花。
伊夜幽幽唱:“胡思乱想啥子花——”
沈阆不唱,轻轻回:“心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