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喜欢他的双筒望远镜,是他妈妈临走送他的礼物。
他妈妈说,现在妈妈还没能买看星星的望远镜给你,等妈妈回来,一定送你一个即可以看月亮又可以看星河的望远镜。
他等了7年,还是只能用这个望远镜看星星。
这个望远镜夜里看不清楚星星,星星不管是肉眼所见还是透过望远镜镜片,都只是光点,是被放大的光点而已。
那他就用望远镜看柳城的大河,柳城的芙蓉花,柳城的房舍砖瓦,柳城的居民,居民的嬉笑怒骂。
嘿嘿…
欢乐来得迟了些。
他拿这望远镜观望这些被放大的星星五年,才知道这座被废弃的房屋可以观全柳城几十条街道的全貌。
柳城的护城河陪着柳城变老,芙蓉树、柳树、黄钟花、吟春花也陪着不曾离开。
北边一烟囱高矗入云,香料厂气味由北至南,隔着颜料厂的水泥厂,天不亮就有大货车无休止地往城里运送水泥,尘烟滚滚。
大片农田看不到了,只看到野草闲花铺满除高楼以外的泥土地。
西北角还立有一庙宇,虔诚上香信民很多,伊夜是其中之一。
年年求年年拜,内设有各种请愿香烛,98的,198的,398的,998的,1998的…
最贵的那一套莲花蜡,银盘那么大,求的东西最全,安乐健康财运,可求全家甚至下一代,能供奉半年。
他买不起,求的也不多,双手合十,诚心祈愿。
“愿妈妈早点回来接我。”
再磕上几个响头,望着俯瞰众生的神像半晌,猜自己的愿望能不能传达过去,通过什么传达,心里默念肯定是听不见的,大声嚷嚷又怕被别人听了去,只好心里默念加轻声细语,像杨柳风。
散落在各处街上像蓝色气球的电话亭,也是他祈祷的地方。
他盼望有一天靠近他家最近的三个电话亭能响起声音,而其中一个是为他而响的,电话那头,是他的妈妈。
他的家住在水泥厂横数下来的第七条,长顺街的西边,沈阆的家在东边。
固执的伫立,隔着长乐巷,互望。
长乐巷中间有一个小卖部,大人们爱在那里买烟抽,买酒喝,孩子们爱在那里买零食糖果吃,外设几条长凳,凳上总有仨仨俩俩的人话家常。
伊夜爱站在那里看门口高挂的风筝,似燕子的尾巴能告诉他风的来处。
零食店的范孃孃老让他免费抽奖,每次一抽,都是一包糖。
她说:“万果糖哦~什么口味都有。”
伊夜说孃孃骗人,明明只有九种口味,草莓、蓝莓、菠萝、荔枝、可乐、橘子、酸奶、西瓜和柠檬味。
范孃脸上布满了笑纹:“小伊爱较真呢,这样过生活比较难哦。”
伊夜吃着糖,不得要领。
他只知道范孃半盲,年轻时候车祸导致,车祸后老公走了,孩子长大后也离开了她,她还得照顾她年迈的母亲,对人和气,只是笑得不那好看。
十七条街,横竖有了三十多条小巷,里头藏着好多故事,透过俩圆圆的镜片,映过去,留下来。
骑士街小南巷,榕树的家在望远镜里最为瞩目,树冠在屋瓦上头辟出一条绿色小路。
云姐姐小时候就曾经幻想过在树的最高处修上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小木屋。
如果榕树没人认领,倒还可以通过努力去实现,可那榕树属于政府,那一片的店铺属于几个大老板,每年租金一涨,云姐姐就会叹息自己的愿望是飘渺的云朵。
伊夜说:“云姐姐可以离开柳城,去一片没人照管的森林,寻一棵最高最壮的树,在上头建立一座小木屋。”
云姐姐只是摇摇头不说话。
伊夜知道,她不离开榕树的家,是因为她要在那里等一个人。
云姐姐说:“那人不会回来了,他在外头成了家,儿女双全,幸福美满。”
伊夜问:“那你为什么还在这等他?”
云姐姐笑了:“不然还能去哪儿?”
伊夜不懂,这里如果没有他的念想,他早就走了。
云姐姐说:“这里全是跟他有关的记忆,见不着了会想,想久了会难过,时间再过去一些,记忆淡了,会觉得可惜。”
伊夜还是不懂。
云姐姐的妈妈阻止了她和他七年的情感继续,云姐姐赌气,发誓这辈子绝不嫁人,云姐姐的妈妈后来试图找回那个他,寻不见,也后悔,她脾气执拗,她女儿比她还执拗。
补鞋匠说:“他早死在外边儿了。”
伊夜不信。
补鞋匠信誓旦旦:“你云姐姐知道,她心里苦,不说。”
伊夜不懂。
补鞋匠说:“相信他还活着,比较容易活得下去。”
补鞋匠没结婚,他说他心里也没念着谁,又说柳城没人看得上他,他也看不上这些莺莺燕燕。
九岁的伊夜眨着眼,懵懵懂懂:“莺莺燕燕?”
补鞋匠瞥他一眼,赌气说:“都不是啥好人。”
“诶?”
云姐姐说补鞋匠不过是被女人伤害过后再不相信女人罢了。
补鞋匠补过许多人的鞋,通过鞋读他们的故事,没事儿就跟伊夜讲,可他从不讲他自己的事。
他不收伊夜的补鞋钱,伊夜的鞋在他那里常常补出新鲜感,小黄鸭流行的时候就有小黄鸭,熊猫可爱得不行,鞋面就有一只汤圆熊猫。
但是必须听他讲那些家常,伊夜听腻了,他就给他讲那些听起来不可思议还很玄幻的故事。
伊夜听到北巷两口子打架两边家属加入小战变大战的时候唏嘘。
听到老公杀老婆砍头埋树下结出骷髅果子,老婆杀老公把血收集在瓶子里浇花长出红色大花朵的时候吓得哆嗦。
听到男的出轨女的带人暴打,女的给男的戴绿帽,男的带人上门拖出来当街羞辱的时候感叹。
听到活得不如意从楼上跳下寻死的人摔出了眼球,眼球像要去找谁报仇似的滚了好远的时候,盯着补鞋匠的眼睛,瑟瑟发抖。
听到一对小情侣转角碰见一见倾心再见相爱有情人成双成对组建家庭的时候跟着高兴。
听到在隐秘角落谈不该谈的事情之时…
“不该谈的事情?”
“男男洛~”
“什么?”
“男人之间除了兄弟情,还有别的情。”
“什么情?”
“男女之间那种。”
“嗯?”
“爱情。”
“啊?”
13岁的时候,伊夜意识到,补鞋匠给自己讲的是柳城版一千零一夜。
伊夜还意识到一千零一个故事里头,他的故事排在一百零一后面,补鞋匠给他写了几个好结局——他的妈妈回来接走了他,带他离开柳城,去看新世界,去过另一种生活。
“坐着飞毯来接你,阿拉丁神灯放你手上,实现你三个愿望。”
“骑着烈马来接你,带你越过柳城最高的山峰,踏过外河,去草原。”
“开着豪车来接你,再给你找个好爸爸,从此不吃剩菜剩饭,是幸福的一家。”
他对补鞋匠有了感激之情。
沈阆的家里,现在也没有妈妈,还没有爸爸,只有爷爷。
补鞋匠说:“他妈妈是失踪的。”
伊夜吃一惊。
“没留下只言片语,报警后也没能找到线索。”
伊夜不语。
补鞋匠又说:“沈阆妈妈是外地嫁过来的,真的是洋气,那一双单凤眼,揉了多少美在里头啊,见着人又爱笑,都说像春风了,似水了,冬天的雪也能给你捂化了,细细的腰身,柔美的线条,裙子在她身上穿出一种飘逸,谁人看见都觉得飘飘的。”
伊夜好奇:“飘飘的?”
“就是丢魂儿了。”
“哦,丢魂…”
补鞋匠笑他:“你没看见过,不然你会想多要一个妈妈。”
伊夜不语。
“沈阆三岁的时候他妈妈失踪的,他爸爸报警也找不到线索,自己出去找了,也就再没回来过。沈爷爷啊,苦苦带大他,结果不争气,初中不读,混社会去了。”
伊夜问:“混社会不好吗?”
补鞋匠又笑他:“好什么,我问你,被欺负和欺负人你觉得哪个好?”
伊夜答不上来。
补鞋匠说:“都不好,他呢,成天跟着那群混混欺负人,又被另一群混混欺负,两样他都占了,怎么可能好。”
“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沈爷爷除了管理费,其它什么,清理费、吆喝费、市容费、污染费都免了呢。”伊夜数着指头说,“他们年年加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但是自家人的就不收,你要是有个孩子,他跟着混,也可以不交,这是福利。”
补鞋匠呵呵笑了,笑他傻,还说:“你觉得沈阆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的混混?”
伊夜不好说。
“如果是,”补鞋匠嗤之以鼻,“那还真是个笨蛋。”
伊夜想了想,说:“一直被人欺负,不好,欺负人也不好,可沈爷爷因为这样不被欺负了,沈阆该是高兴的吧。”
“搭上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好高兴的。”
伊夜后来在这楼上,趴窗户边儿透过望远镜看到了沈阆,望远镜就成了找他的工具,只要找着他,心里就欢喜。
沈阆喜欢花,自家阳台种了好多花,铃兰栀子夜来香,法国茉莉英国玫瑰荷兰郁金香,还有好多种类的绣球花,还有一小猪浇水壶。
他和沈爷爷说不上话,和花说的多。
伊夜好奇他对着花说些什么话,望远镜里虽然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读不出来,只能瞎猜。
圆圆的,瘪瘪的,长长的,哈哈的…
总归是笑着的。
他知道补鞋匠说沈阆妈妈的眼睛漂亮是怎么个漂亮法了,他看见沈阆对着花儿说话那眼睛,也飘飘的。
不过,他觉得他的魂还是在的。
“沈阆不适合当混混,”伊夜和补鞋匠说,“他眼里再怎么装都装不出凶狠,还不如长茂街卖狗狗的丰大爷。他生意不好就是因为那双眼睛看起来很凶,没人敢靠近他,可又被可爱的狗狗吸引过去,一靠近,丰大爷就目光凌凌地瞧着人看,想买都吓跑啦。沈阆去收狗狗污染管理费,站在门口十几分钟不敢过去,回去以后没办法交差,他领头大哥就打他。我看他在互城河边练习怎么凶狠,笑死我了。”
补鞋匠睨他一眼,把他脸上的伤看一遍:“你笑他?你怎么不笑你自己,你也凶狠给你爸看看啊,说不定你爸少打你一棍子。”
“我也练呐,你看。”
伊夜把自己练习的凶狠面目给补鞋匠展示,补鞋匠不笑,说他:“就是只兔子,还妄想当大老虎。”
说着往他脑门上用鞋油画了个王。
“老虎嘛,是大猫,不发威看着就好欺负,”伊夜满是信心,“等我长大了,威风起来看你还说我是不是兔子。”
过了好一会儿又说:“沈阆有一天也会变成狮子。”
说久了,沈阆成了他的。
“我们沈阆能坏到哪儿去,他可是个爱花的人。”
“我们沈阆欺负了人会躲起来偷偷哭的,躲在庙墙后面,哭完了蹲下摸摸庙宇后面种的绣球花,蹿出来一只猫,猫跟他腻歪,说明什么,他不是个好混混,是个内心柔软的人。”
“我们沈阆偷偷给小孩儿塞糖果吃,你不知道吧,那小孩儿是打棉被家杜大叔的儿子,从小体弱,见到沈阆就跟在屁股后头,是个跟屁虫,流俩鼻涕,沈阆也不嫌他脏,老给他擦鼻涕。”
“我们沈阆当混混,绝对有苦衷的,被打了反而不哭,他会变成狮子的,补鞋匠你就看着吧。”
伊夜此时的望远镜望向了沈阆的家。
阳台的绣球花又开了,小猪浇水壶在阳光底下显得活力,沈爷爷早就去了鱼摊,摇着蒲扇,羞于见那些被沈阆要过杂七杂八费用的店家,老送上几条新鲜的鱼。
铜锣声咚咚嚓嚓地传到了屋内。
顿了,又有了人声。
“南平路有福来火锅开张啦,欢迎光临~”
“试运营期间八八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带上亲朋好友涮火锅了,三人行一人免单哦~”
本来是一伙子大妈吼出来的宣传气势,在伊夜嘴里喊得袅袅糯糯,凄凄迷迷,好像吃火锅是一件极其伤心的事。
太阳光线中漫起了灰尘。
沈阆眨了眨眼,伤没那么痛了,抬手档了阳光。
是盛夏午时最炙热的光。
伊夜跪在一条凳上,直着腰板,靠在窗框上拿着个望远镜左看右看,不敢把自己全部露出去,真的像守着他的碉堡,观察着外界的情况,以防敌人来袭。
窗户是没了玻璃的木窗框,虽然破旧,却也干净,估摸着是有人在那上头趴久了所致。
“火锅~火锅~来吃火锅~涮涮毛肚,烫烫牛肉,斩了头的耗儿鱼,开膛破肚的黄鳝泥鳅,鱼丸肉丸素菜丸,清汤红汤鸳鸯汤~”
“喂…”
沈阆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努力把眼往窗户那边抬,就看见一抹瘦弱的白,在太阳底下耀得睁不开眼睛,他此时拿手挡的不是太阳光,是太阳打在那人身上反出来的白光。
有风进了来,撩动了破旧的窗帘一角。
伊夜双手垂坠两旁,把头挂在窗框上头,一偏,闭了眼。
沈阆慢慢将挡着自己视线的手拿开,去看那张被风揉着的脸。
风,是暖的,清爽的,抚慰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