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我让你追着我跑,你答应了,你对我有责任,最后你追着我跑了,我万般同意,那我就对你有责任了,对吧。也就是说,你对我有责任,我对你有责任,对吧。这也就是说,没有特别的事发生的话,就一直在一起了,对吧。”
伊夜把他的话说完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往前迈开一大步,把脸歪在沈阆面前,却发现沈阆视线望向的是远方,即使他靠他那么近,他的眼里也装不了他了。
又没有了…没有了…
伊夜想哭,使劲喊:“沈阆,沈阆。”
忧伤在前面冲他招手,他不想往前走了,步调放缓,田间地头无限扩大着这片玉米地,湛着青色,沈阆如他所料,消失在那片青色里,头也不回。
喊不出声了…
眼睛被太阳迷着了…
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听见了铁和铁摩擦的声音,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呼吸起来都是痛的呀,伊夜想着,完了,再没有可以期望的东西了,干脆不要呼吸了,没人这么死过。
乡村藏不住生死,城里就能藏住了吗?
我得憋死我自己,然后告诉那些恨我的人,不在意我的人,我死了。
死了的意思就是,恨没了,念想也没了。
没人能憋死自己,伊夜张大了眼,大口呼吸,盯着自家天花板,铁链的声音好近,就在耳边,一摸,是冰冷的铁环。
伊夜惊了,坐起身,低眼去看脖子上头的冰冷,接口处是一把锁,往后一摸,是冰冷的铁链。
丁零当啷…
伊夜被锁在了自家存放木材和螺丝钉以及切割木材的器具的地下室,锁链连着的,是铁柜的双把手,那里也是一把锁。
根据铁链的长度,大概可以知道他的活动范围,从铁柜为点,从这边的墙壁走到那边的墙壁。
这个区域里,有个铁桶,有一碗炒饭,一盆水,一张毛巾,一卷纸,一席棉,一张被,一个枕头。
范围以外,是堆起来的木材和器具,他即使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一点。
而这间房除了通风口,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是头顶一个简易的灯泡。
意思就是,他被关起来了,还是长时间的,还是被关在外人怎么也不可能发现的地方。
而在这个简易的监牢里,除了脖子,其它都是自由的,他可以吃饭,可以把铁桶当马桶,可以睡觉…
伊夜试图把铁桶的把手拆下来当螺丝刀,他想的是,锁开不了,衣柜把手可以卸下来,可惜铁桶把手早就被拆走了,他去看衣柜把手,螺丝帽在柜门后面,他得开一条手能伸得进去的缝。
他做不到。
伊夜思量,试图拖拽整个衣柜,拖到范围之外,那里太多工具,足以砍断铁链,或者直接切割。
铁链绷直了,他使用出最大的力气去拖,衣柜也只是门微微动了动,上前去看,衣柜早以用角片固定在了墙上。
啊,角片?
固定角片的,是梅花螺丝钉…
回到没有螺丝刀的条件上来。
伊夜再思量后,吃完了碗里的炒饭,将碗摔破,打算拿瓷片的尖角去松动那固定在墙上的角片,哪知瓷片太脆。
这也做不到。
啊啊,筷子,毛巾,水盆,电视里用这种毛巾沾水后的杠杆原理,可以扭开监狱的铁栅栏,逃狱!
可他身处比牢狱相对自由的空间,没人看管,没有栏杆,不可能逃得出去。
伊夜躺在他的“牢床”上叹气,想起了沈阆。
跑的时候,他还在路上,又听见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后来回柳城没有,回家了没有,哥哥再生气,也不会对沈阆怎么样的吧。
计划一败涂地啊…
烟花没放着,沈阆也没能骗走,还被抓回来锁家里,不知道哥哥哪天气能消,爸爸康复好回家来,会不会心疼心疼我,让哥哥放我出去呢?
还是说,哥哥拿自己留下的纸条对爸爸说,伊夜走了,不回来了,然后爸爸松了口气,再不用养这白眼儿狼了。
这地下室,多是哥哥在用,爸爸发现自己的概率好小,所以…
不得吧,伊夜警觉,对于被关了,还提供床铺这一点,难不成,这次惩罚很长很长吗。
不可能,不可能。
等哥哥一会回家来,一定好好道歉,让他放了我,不能靠骗的。
想着想着,倦了,就睡了。
醒来,不知是几时,盯着顶上的灯泡半天,一转头,伊文蹲在这“牢笼”里,离他几步之遥。
伊夜翻身就起,腿没站稳,就扑到他哥那边去,脖子一受力,锁链长度不允许他靠伊文太近。
“哥哥。”伊夜跪坐,开始讨饶,“我不是真的要逃,我有事…我做完事是要回来的,纸条…纸条只是…”
伊文一动不动,似影似像,气息沉冷,目光凌厉。
伊夜住了嘴,他在那股气息里感知到了决绝,往后坐在了自己腿肚子上,盯着眼前的地板。
几分钟的怪异对峙,伊文说话了,语调里有笑,让伊夜头皮发麻。
“我们伊夜,有心上人了啊。”
伊夜抬了眼,立马又回避那质问的目光。
“你说你有事要做,是不是带着自己心上人去流浪呢。”
“……”
“傻伊夜。”
“?”
“靠骗的,能行吗。”
“……”
“我跟你心上人说了,我们家伊夜哪是去找妈妈,他妈妈早来到他面前,当面抛弃了他。只不过是借找妈妈的名义,骗你陪着他玩呢。他也知道了,我们家伊夜,好玩,也不知道想骗着玩到什么时候去,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一年两年?”
伊夜紧张,背又直了,张着眼,不信他。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被骗了,还不能生气,”伊文终于从地上起身,来到伊夜面前,凑近了,笑欢了,“谁让我们伊夜天生一副招人疼惜的脸呢,眼里藏着点泪花,故作自己遭受了痛苦还无所谓的可怜样,人要是骂你打你,反是那个人错了。”
伊夜喉结动了动,想问伊文什么话又咽了回去。
伊文看出来了,轻抬他下巴:“是不是想问,那最后,你心上人怎么样了,回家了吗,恨你了吗,我有没有对他怎么样,伤害他了吗?”
伊夜去看伊文左眼,再去看他右眼,眼里委屈不是假的,他想,沈阆知道自己骗他,所以该不理他了,即使能出去,和关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是个狠人,”伊文手离了他下巴,反去抚他的头发,“往我头上招呼一石头,可惜你哥哥我自小头硬,没能晕过去。”
“你打他了?”
“心疼了?”
伊夜低了头,任由伊文的手从头抚到了后脖颈,往前猛地一拽,铁环牵着脖颈,铁链随响,伊夜的头,不得不昂向那张老被愤怒找上的脸。
他颤着身体,忍着两股力量的对抗带来的疼痛,不委屈了,也发着狠:“哥哥暴力不是伊夜的错,伊夜没有错,我就算要逃,也是因为哥哥你,是哥哥的错。”
伊文笑了,眼里装了其它念想。
“我说你的错了?至于我的错嘛,对,我的错,我早就该把你关在这屋子里。你还看什么漂亮的蓝天啊,鲜艳的花儿啊,呐,头顶这结了蜘蛛网的黄色灯泡,这就是以后你唯一觉得美的东西。记住了,就这么一点点美好,都是我恩赐给你的。”
说完准备走,伊夜吼他:“没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伊文站起身,俯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去看伊夜眼里对他的恨有多少。奇怪的是,他没看到多少,反惹得他心软,又莫名烦躁。
伊夜的性子其实太好懂,他不会恨着谁,即使他妈妈抛弃他,他爸爸打他,他哥哥…
伊文想起伊夜跟他爸说的那句话:“生活很艰难的,我们应当让生活变得温柔些。”
伊夜此时还在吼,发表他那张不开放不大的情绪。
“我喜欢对我温柔的那个哥哥!”
“……”
伊夜见他哥对他的恨有所松动,扑过去抱他腿:“哥哥答应放了伊夜,伊夜发誓以后听哥哥的话,绝对不再撒谎,好好伺候哥哥爸爸,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不好?”
伊文不动声色,想知道他还能求他什么话。
“哥哥说的对,骗人不好,我也不可能真的骗人去流浪的啊,你想想,我身上就几百块钱,十五岁又找不到正经工作,难不成真的去当讨口子要饭吗,那样的生活可怎么过呀。爸爸都答应我让我读书了,我哪能不知好歹,辜负爸爸辜负哥哥呢。”
“你就说吧,”伊文手揉了眉眼,倦了些,忙一天,还得去看在康复医院的爸爸,“是不是想让我放了你?”
伊夜把下巴靠他膝盖,点点头,眼神真挚得吓人。
“放开,”伊文动了动脚,“靠几句话迷惑人心,不好使,收回你这招,都用烂了。”
“……”
伊文甩开他的手,走之前问他:“我可能晚点回家,晚上想吃什么?”
伊夜赌气:“饿死我算啦!”
伊文一走,伊夜泄了气,盯着那所谓的“往后就是你唯一能看到的美好”发呆。
灯泡哪里美了,哦,给黑夜带来照明,所以美,还能照出各种各样的影子,也算一种美。
把人锁起来看这种美,真够奇怪的。
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想沈阆了。
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那沈阆一定很生气了,受了骗,还遭了打,虽然他也是个被打习惯了的,可原因是自己,所以自责感在自己这边。
得道歉啊,伊夜想,即使再不想理会我,也得先道个歉才行。
伊夜等着他哥再次回家。
伊文回来,带的是辣炒年糕,伊夜不吃,他要反着来。
“打死我也不吃,哥哥愿意看我饿死,就继续锁着我,虽然我是个好吃嘴,但也是有骨气的。”
伊文自己吃,吃完出这地下室去洗澡,回来见伊夜没动那年糕,来了兴趣,举着食物在他面前,调笑说:“嘴上不吃,屁股就得吃别的东西。”
伊夜慌忙把年糕吃完,话不说,躺那简易的床铺,背对着伊文,是真委屈。
伊文过去从后面抱着他要入睡,半晌后…
伊夜问:“爸爸还好吧,想我吗。”
伊文倦声:“你说呢。”
“应该不会想,爸爸恨我比你恨我要厉害,每次见到我就生气。”
“你仔细想想,你听话的时候,爸爸生气没生气。”
“哥哥。”
伊夜去看拥在自己腰上的一双大手。
“嗯?”
“你到底,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伊文来了兴趣,拿嘴去逗他耳朵:“怎么这么问?”
“讨厌我,所以打我,喜欢我,所以给我好吃的。讨厌我,对于我的出走,应该是高兴,死在外面也无所谓。喜欢我,才来找我,怕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可是找着我那样打我,还锁我,应该是讨厌我。现在这么抱着我睡觉,应该是喜欢我。”
伊文没说话,却非常想笑,不是因为自己胸口贴着伊夜变得暖烘烘,是心脏的跳动,使得他暖烘烘。
“哥哥喜欢弟弟,是正常的吧。”伊夜又问。
伊文还是不说话,他把头埋进了伊夜的后背。
“那…和哥哥喜欢姐姐那样的喜欢,是一样的吗?你对姐姐,也做这种事吗?也会打她吗?”
伊文松了伊夜,平躺去看那黄色灯泡,那阵暖烘烘渐消。
“你说,”伊夜翻身对着他,去看他的侧脸,“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伊文侧他一眼,讽刺他:“你该问你自己,不是有心上人了吗。”
伊夜垂了眼帘,过会儿才说:“应该是,希望对方时时刻刻都开心,才是喜欢。不爱见到他伤心,不爱见到他哭,就爱见他笑。”
伊文摸着自己下巴,已经长出些胡须,听他说着所谓的喜欢,笑了笑。
“哥哥,爱看我笑还是哭?”
伊文想说,都爱。
“解开这条铁链吧,我就整天笑给你看。”
哦,原来绕那么远,在这等着我呢。
伊文笑出声,还在看那灯泡,下一秒,扯了那铁链,压了伊夜,死盯着他眼睛。
“糟了,你哥哥我就爱看伊夜痛苦挣扎,怎么办?”
伊夜还得忍着痛和恐惧,艰难发声:“那,哥哥,就还是讨厌我。”
“没错,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