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暑。
沈阆穿的还是黑色无袖背心,换了件宽松灰短裤,脚踩蓝色人字拖,头戴一顶草帽,背着一黑色双肩包,站在护城河柳树旁享着阴凉,等着伊夜。
他们商量好,轻装出行,伊夜那些锅啊面啊炉子啊,都成了累赘。
柳城河河藻顺水流,又长又密,是绿。柳叶柳枝青青,是绿。水波在烈日之下,粼出来波光,也是绿。远处青山,层层片片,还是绿。
沈阆赏着这些深深浅浅的绿,对赶来的伊夜说:
“春游,慢行慢看,花多,云多,太阳不辣,风也柔和。夏游嘛,走走停停,花不多,草却绿,树叶茂密,烈日底下走久了,树底下一站,躲了热,风也舒爽。”
说完往伊夜头上扣一顶草帽。
草帽不封边,弯弯乱乱的草碎,就像炸开的玉米花穗。
伊夜喜着笑,去看这顶草帽,说:“春游就像吃千层卷轮蛋糕,一层蛋糕一层奶油,甜上加甜。夏游就像吃火锅,辣椒里找肉吃,火热,刺辣,来杯冰红茶,爽快。”
此时几个农民老伯挑俩篮蔬菜走来,嚷嚷过去,小菜担,鸡鸭笼,都是自家种自家养,挑进城里来卖。
“旭姐姐说,”伊夜视线从草帽边溜了,去看那篮子里的蔬菜,“政府现在规划了两条街巷,不收多余杂费,只一项,管理费,一摊一块,菜卖得比之前便宜,买菜卖菜的,都乐乐呵呵。”
沈阆拿眼看他,白色背心,蓝色短裤,灰色人字拖,一双肩包,简单,干净,笑时,愣了愣。
伤好了,脸稚嫩,无瑕疵,耀眼。
“你爸爸回家了?伤都好了吗?”
找着话去问,忽视那份莫名紧张感。
“在康复中心,不算好,能杵拐杖走一段距离。”伊夜手按了他送自己的草帽,灵动的双眼,又瞟向碎草边缘,“我们沈阆心好细呀,那么热的天,我光记得带水,都忘了要戴顶草帽出门,补鞋匠说他在海上刚待那会儿,没戴帽子,身上晒脱皮,一碰就痛,头皮晒得发烫,一碰就晕。”
沈阆望向他的嘴,牙齿整齐一排,问:“植牙了?”
伊夜耸了肩,嘿嘿两声,手在自己牙上一抹,一捏,牙套从牙上到了手里。
“我问补牙的叔叔要的牙套,看不出来吧?我哥哥这一个月忙不过来,我也听话,没细看我这假牙套,算是混过去了。”
“你不怕到时候回家,发现你撒谎,又遭一顿打吗?”
“不怕呀,”伊夜没说,如果能和你一起去流浪,还怕什么打呀,他只说,“如果玩了我想玩的,代价只是遭一顿打,很划算啊。”
“想玩儿的,放烟花?”
“是和你一起,放烟花。”
伊夜纠正他,重要的部分可不单单只是烟花,沈阆听来,自然明白那份重要所指,只是显在脸上的神色,是困惑。
他也想纠正伊夜,这次的出行,重点不是找你妈妈吗?
伊夜整了包,往前踏步,向着他的目的地大喊一声。
“出发——”
走着走着,转过身,倒着走,冲着缓缓跟上来的沈阆,发现沈阆故意跟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没多想,缺了的牙还是漏着风,说着话。
“秋游呢,比起春天,颜色单一,黄的,云多,风大,变化多。比起夏天,不晒烈日,不躲阴凉,端端地站立,看落叶飘满天。”
沈阆走着路,眼里装着眼前活泼的伊夜,脑子里有的,是两个人的春天,秋天。
“有那么一本书,云姐姐上个月在看的,”伊夜继续退着走,“书名,《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因为印刷错误,读着读着的变成了《在马尔堡市郊外》又变成了《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又变成了《不怕寒风不怕眩晕》,又变成了《望着黑沉沉的下面》又变成了《在线条交叉的网中》又变成了《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又成了《在空墓穴的周围》…”
沈阆数着这些书名:“一本书变成了九本书?”
“云姐姐看完说,故事里的故事总没有结局,寻找到最后,发现不是你要的那个结局,生活的面貌,就是错乱,我们得接受错乱。”
伊夜对此有那么一份经历后的认同感,来自于他对生活的期盼和现实告诉他的反差,这反差也可以理解为错乱。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补鞋匠说,生活就是串味儿。四周全是怪味,你这里走一走,站一站,那里摸一摸,滚一滚,别人串你留下的味,你串别人留下的味。我不大懂了,也许鼻子不灵,闻不到那么多味道。我就说补鞋匠瞎说了,人不洗澡啊,不管在外头串多少味道,回家冲个澡,啥味都没了。”
沈阆没注意他所谓“生活是错乱”还是“生活是串味儿”,而是问他:“这些个书,都讲了个什么故事?有意思吗?”
“有意思,只是,每到精彩地方就戛然而止。”
“你讲给我听听。”
伊夜就凭借自己的记忆,讲了几讲。
此时,影子短,都在各自脚下,放远了看,似落在大地上的小小尘埃。
沈阆听完,对于《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有了更多的好奇。
“一本书,专讲落叶?”
“对的——”
伊夜转了身,腿直着抬,直着落,比正步滑稽,比常步响亮,给自己的讲述配着调调。
“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就只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是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别落在草地上,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犹如细雨。如果这时刮过一阵微风,树叶纷纷下落,会像鸟儿的翅膀那样在空中做片刻停留,落在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闪亮的斑点。”
“确实,秋天最好看的,就是落叶。”
沈阆去想象伊夜从书上形容过来的落叶,想起自己常常路过的小学校外,长窄巷。
秋风一刮,落叶纷纷扬扬。
仰头去看,才发觉自己从树底下路过那么多次,却不知道是什么树,只知道那落叶不如梧桐树叶宽,不如柳叶细窄,是碎的,踩在上头,咯吱响。
他不爱听脚踩碎叶的声音,也不爱环卫工抱怨叶太碎不好打扫的声音,只爱风刮过树梢,刷啦过去的声音。
比春风刮过的声音要响,比夏风刮过的声音要脆,要干,要萧瑟。
最后,树叶落地,是轻巧的叹息。
“云姐姐说,”伊夜仰头,阳光晒上他脸,反出一层银光,“她还看过一本书《万寿寺》,里头讲了长安城,作者写他喜欢的长安城…满是落叶的街道…”
沈阆走着走着,节奏和步伐,已经跟伊夜一摸一样,他去看自己脚下的短影,也像极了椭圆的落叶。
“长安城外,到处是矮胖的梧桐,提供最初宽大的落叶。到处是年轻的银杏树,提供杏黄色落叶,这种落叶像蝴蝶,总在天上飞舞,不落到地下来。到处是钻天的杨树,提供清脆的落叶。最后是少见的枫树,叶子像不能遗忘的鲜血,凝结在枝头。在整个自由奔放的秋季,你可以像风一样游遍长安,毫无阻碍。”
“像风吗…”
沈阆目光从俩人随动的影子,望向远处的树梢。
伊夜又说:“柳城最多的,是槭树,你知道的吧。”
“啊,”沈阆觉得长窄巷的树一定不是槭树,槭树的树叶,像枫叶,“是槭树吗?”
“槭树树叶在秋天不如春天夏天红,还会卷,像鸡爪,不好看,风吹过去,落在地上,颜色就跟地一个样,反是它的种子好看,中间一个圆点,两边像豌豆的种荚,是翅膀,需要大风才能把它们刮下来,下来的时候,像我们小时候玩的竹蜻蜓。”
竹蜻蜓…
沈阆想起儿时玩的竹蜻蜓,还有和小学玩伴站在学校楼顶,用作业本撕成许多纸蜻蜓,往下去撒。
不管是真的竹蜻蜓还是纸片,转着圈圈,飘落,最后都得回到大地上去。
他爷爷常常坐在他摇椅上说好些话给他。
“人和树一样,有根,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得回到大地上,长两只脚为了啥,走路,稳稳地,在大地上行走。”
他知道,那是在婉转着说他不好好生活,试图走捷径。
“路该是一步一个脚印。”
是他从小听到大的道理。
“生活没有捷径可走。”
他爷爷也这么直接教育过他。
对了,还有,心急吃不了热地瓜。
啊,地瓜…
“对了,”沈阆回忆走得快,笑说,“秋天除了赏落叶,还有烤地瓜,落叶扫作一堆,点火,往里丢俩地瓜,烧完,落叶化作了烟,没了,地瓜甜香味有了。”
“对对,”伊夜馋貌出了来,“秋天还是收获的季节呀,吃的哪只是地瓜,还有芋头,小麦,莲藕,柿子…说到小麦,就会想到包子,饺子,面包,拉面,烧饼…”
说话间,沈阆从背包里拿了长条面包,夹了火腿肠,挤上沙拉酱,递给他。
“热狗,吃不吃?”
“吃呀,”伊夜接得理所当然,咬了口,“嘿嘿,你不像我们那爱支配爱做主的老师,给吃整根火腿肠,不懂得分享哦。”
“按照你说的,最后总和不变,还不如一人一根啃得舒服,一直塞牙缝,多难受啊。”
“对嘛对嘛,”伊夜吃得开心,哪管别人吃没吃呢,“大人老是让我们学会分享,可他们最不爱分享,特别是赚来的钱,要我说,能分享的都不是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捂着还来不及呢。”
“是,”沈阆瞧他嚼不停说不停的嘴,喜着笑,“你好好捂好你珍爱的东西,别还没来得及思考要不要分享,就被人抢了去。”
“抢?”伊夜嚼面包的嘴一停,目光放他脸上,“谁抢?”
沈阆说的是伊夜爱吃的食物,可伊夜说的不是食物,眨了眨眼,去确定。
“你很容易就被人抢走吗?”
沈阆反应慢了一拍:“什么?我吗?”
“沈阆喜欢花多过树吗?”
沈阆在思考,前一句话还在想,第二句话接着想,听了第三句…
“不管树还是花,伊夜都是蝴蝶,蝴蝶喜欢树,也喜欢花。”
沈阆把他眸子找着,定了定眼。
“你见过蝴蝶爬满树吗?”伊夜又问。
沈阆跟不上他的节奏,注意力散得七零八落。
“每一年,墨西哥丛林里,会有数百万只黑脉金斑蝶,”伊夜继续吃他的热狗,继续他的不着边际,“俗称帝王蝶,整体是黄色,有漂亮的黑白色斑点,相互依偎在大树上求生,远远看过去,本来的绿叶被遮掩,挂满了要落的枯叶…
“它们为了躲避北美大陆即将到来的冬季,从加拿大繁殖以后不远千里来海拔3000多米的森林,这里气温会降到冰点以下,会造成蝴蝶的死亡,好在林里的树冠可以锁住薄薄一层暖空气,只要树林环境不受打扰,就会保护它们安然度过冬季。
“不过每年百分之七十五的蝴蝶都会死去,春天一来,活下来的蝴蝶从漫长的冬眠醒来,那才是会飞的落叶,才是漫天飞舞的秋叶。都说树叶像蝴蝶,在这里,蝴蝶像秋叶。”
沈阆听完,笑笑说:“伊夜,想当秋叶。”
伊夜不踏步走了,缓着步伐:“这个嘛…可不好说。”
“不好说?”
“看要当哪种秋叶啦,被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森林里的,城市里的,落了后继续滋养大地的,还是扫进垃圾桶的,也有被人捡起来做成书签的,还有没成为秋叶就被虫子吃光了的…”
沈阆又说:“伊夜想当,像蝴蝶的秋叶,会飞的秋叶。”
伊夜笑笑不说话,去看近处的绿草,去看天边,去看沈阆。
“春游,夏游,秋游,”沈阆又说,“可没有冬游,为什么呢,又冷,又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咋没有,”伊夜热狗吃完,找纸擦嘴,“雪天也到处都是花啊,雪花不是花?冰花不是花?关键是,和谁一起游了嘛。你要是说,伊夜,陪我去冬个游吧,伊夜就带着他的炭炉,拿好沈爷爷送给的茶叶,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煮雪茶给我们沈阆喝。哇,你别看不起雪煮的茶,大冷天喝热茶,团起的烟雾是啥?雾花呀。”
沈阆一呆,怎么什么都能被他说得那么美。
大冬天,热茶再热,嘴里暖了,身上也还是冷,他就非常不喜欢冬天。
冬天杀鱼冷,手即使戴了手套,也全是冻疮,冻疮烦就烦在,回家被窝里一躺,身体暖了,发痒。
一出门,头就冻得痛,即使戴着棉帽,那冷风也能穿过缝隙,似狼那么撕咬你的头皮。
说话团起来的雾气,他可没法儿把它们想象成雾花,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上下打颤,说起话来,“你好”能听成“藜蒿”,“吃饭了吗?”能听成“出发了吗”。
沈阆转头去看离他越来越远的柳城,只觉得,这趟出行,该有不少期许,其中一项,就是伊夜那说不完的话,到底还能说出多少花样。
他见伊夜找半天找不着一张纸擦嘴,伸手去擦他嘴角的面包屑,再递给他一焦糖布丁,见他吃完,又递过去一瓶牛奶,牛奶完了,再给过去一颗果味糖。
伊夜依依接过,吃了,喜了,哼出一首歌。
不过伊夜哼得多,唱出来的,都是关于吃的。
比如:蜂蜜、香浓奶球、奶油、糖果、夹心饼干…
沈阆听着那旋律和那声音,心想:太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