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扑往褥子,拿被子盖了头,在里头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冷,全是因为心里的怪异响动。
它们杂乱拥挤,一股一股往上涌,涌进胃里,涌进血管,涌进眼睛,他想哭,竭力忍住,呜呜地骂自己是只笨兔子。
大口呼吸,想压住这些繁杂难解的情绪。
“等等…”他在被窝里说,“再等等…”
一轮弯月悄然钻出云层,伊夜在褥子与被子的缝隙处瞧见了这一抹光亮,缓缓掀开被子,月光已经照进没了玻璃的窗户。
那光亮似有了魔咒,引伊夜起身,走往窗户边,抬起了眼,月光在他脸上敷了一层银,往他漆黑的瞳孔,点上两颗钻石。
可惜云在风在,月光还未挥洒尽兴,就被厚云遮掩。
伊夜爬上窗户,一脚在外,一脚在内,眼见那本来还亮着的云边也消失不见,另一只脚也跨过了窗户框。
他低了头,去看这楼的高度,双手扶着窗框,去确认楼底下是否有人经过,去想象下坠的感受,最后那一瞬间,自己是否会害怕。
他不怕痛,却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死和现在,有没有区别。
他也不知越过活人的世界与死人的世界之间的那条界线,是不是那么好跨越。
右脚尖一抬,刚要迈出去…
嘣!!!
偌大的天空,打上了一朵巨大的花火。
那一声巨响,使得他收回了那只往下去坠的脚,双手握紧了窗框,去看散下来的星火。
那些光亮,再次照亮了他冰冷的脸庞,眸里的光点也从没那么拥挤过。
对了,他对自己说,我还没自己放过这么漂亮的烟花呢。
伊夜收了脚,靠紧了窗框,继续看那持续不断炸开的花火,看看看的,那恼人的情绪没了,嘴角弯弯,笑容上脸。
他对自己说,我还要吃一吃蒜香烤鱼,还要喝一杯咖啡,还要吃一顿最贵的金丝鱼面,那些橱窗里的精致糕点也得一一尝过才行。
我还得去看看柳城外最大的湖泊,去湖面泛舟,就选那只最显眼的小黄鸭,吃湖里头最大的剁椒鱼头,还有还有…
烟花放完,伊夜已经把他还想要做的事细数了个遍,他还在想,说不定这些做完以后,又会发现更多好玩好吃好乐的事也说不定,首先,吃一顿烤鱼喝一杯咖啡是能做到的,明天就能实现…
有人悄悄出现在他身后,在最后一颗烟火炸裂在上空的瞬间。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环了他的肩膀,是往后的力道,使得他的背靠紧在一温暖的胸膛。
“做什么呢,当心掉下去,站这么高不怕被人发现吗?”
伊夜低眼瞧见一花臂,头一转,眼一热,慌忙垂了头。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又看不见我了。”
沈阆觉得他的话好奇怪。
“你那么大一人,怎么会看不见?还有,又看不见是怎么说?”
话说出口,觉得不大妥当,毕竟伊夜人不大,小只就算了,单薄得像纸片,应该说,你那么亮晃晃一人,太晃眼了好吗。
“你眼里没有我。”
“什么?”
沈阆还在想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个怪人比较好。
“我在你面前出现那么多次,”伊夜语气多有怨怼,“你都没看我。”
“那只能说明我看你的时候你没看我。”
“哦——”伊夜欢喜抬头,“我们沈阆喜欢偷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
沈阆将他扶下窗户,等他站好的同时,手抬了他下巴,见他嘴角多出来的残破,把他头往右偏,又看见脖子上比之前还要深还要宽的勒痕,嘴刚要开口问,伊夜笑了。
“你来晚了,刚刚放的烟花可好看了,有金色红色绿色,如果你有点想象力呢,金色可以想像成金鱼,红色想象成郁金香,绿色想象成…”
“绿毛龟。”
“啊?”
伊夜张着眼看他,想象一只绿毛龟在夜空遨游是个什么景象。
沈阆从他眼角的红血丝看出他哭过,不过让他哭的人一定不是他爸爸,人躺床上了还能让他哭,那真是能耐大。
他问:“你哥哥回来了?”
伊夜愣了,躲他一直往自己脸上审查的眼睛:“干嘛提到他。”
“你们家是不是都有暴力倾向的?”
“啊?”
“你也是,踹我那一脚踹得很顺畅。”
伊夜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阆提醒他:“还是在别人受伤的时候。”
“我那是…”伊夜无从狡辩,“急了…而已…”
“哦…”沈阆转身,学他在炉子里烧碳,戏言,“兔子急了会咬人。”
伊夜蹲过去一起烧碳,说一句:“确实,我也做不了大老虎,”忽视自己曾今踹过人的作为,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也喜欢上我这个碉堡了吗?”
“还是不要说这是碉堡了吧,”沈阆再次环顾四周,“就是间破屋子,除了通风,没什么优点,上厕所不方便,洗澡不方便,没有电,蚊子还多。”
“那你还来?”
“从医院吊完水出来往家走,看你从西门出来往这边跑,猜你有事就跟来了。”
“诶?”
“诶什么?”炉子里的碳有了火星,“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
“你担心我。”
沈阆瞧他一眼,真的很想说,这不是废话吗,后又觉得这句话不该讲,不是不该讲,是不该他来讲。
拿了他那平底锅,再拿角落箱子里的泡面和水,锅子往炉上一搁,别有意味地问他:“吃粗面还是细面?”
“鱼丸粗面,谢谢。”
伊夜以为他们要玩你蠢我更蠢的游戏,当然了,如果一个人在听了没有鱼丸没有粗面的情况下还说要吃鱼丸粗面,一直回他没有鱼丸没有粗面没有鱼丸河粉没有墨鱼丸粗面的人又能有多聪明?
只能说明两个人非常无聊且有耐心。
两个无聊有耐心的笨蛋加在一起是什么?
是无忧无虑的欢乐呀。
结果沈阆从一旁塑料袋里拿了一袋六颗鱼丸出来往锅里一煮,问他:“虾子呢,来两只?”
伊夜眼里放光,嘴角流涎。
沈阆还拿出些鱿鱼圈,青口海贝,鳕鱼块,给他煮了碗海鲜粗面。
伊夜端着那热气腾腾的锅子,闻着那不得了的鲜味儿,去看雾气后面那张脸,痴痴地想,那双眼睛让人飘飘的,那笑,也让人飘飘然呢。
对了,我还没有跟他一起…
“怎么了,”沈阆打断他的痴迷,“肚子咕咕叫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会在面煮好的瞬间抢着吃。”
“然后烫一嘴泡吗?”伊夜慢慢挑面呼呼吹了再吃,得意说,“我才不上当呢。”
说完像个饿了好几天的人开始大口吃面,面入口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确实饿了好几顿,吃得更快了。
嘴里的面还没咽下去,夹一块鳕鱼往嘴里塞,嘴鼓鼓地还不忘说:“下次能做烤鱼给我吃吗?炭烧鱼排你会做吗?水煮鱼酸菜鱼对你来说难吗?松鼠鱼呢,干烧鱼和清蒸鱼也行的。”
沈阆笑看他不说话。
“沈爷爷见到你的伤,是不是很心痛?”伊夜嚼着鱼丸问。
“嗯…”
俩人中间是还在烧的火炉,炉火的光是他俩能看清对方的照明灯。
“没骂你呀。”
“我爷爷不爱骂我,”沈阆笑淡了些,“就只是失望,那表情看起来,还不如骂我呢。”
“为什么你不告诉沈爷爷你是想找到你妈妈才当混混的?”
“你觉得这个理由,会让他更放心吗。你的补鞋匠不也说了,我这种做法,是最愚蠢的做法。”
“沈阆,”伊夜筷子在面里打着转,“有没有一种可能…”犹犹豫豫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我们的想法一开始就是错的呢…我们以为的事是我们以为的,现实可能很简单,不过是…”
沈阆在等他把他的意思表达清楚,只可惜伊夜转了话头,说起他对于那家蒜香烤鱼的念想。
“蒜估计比鱼还要重,满满的蒜覆盖在鱼身上,就像盖了一蒜被,拨开后,就是又香又嫩的鱼肉,我本来明天打算去吃的,不过今天吃了你的海鲜面,我打算饿几天我肚子里的馋虫再去吃。”
“你还知道你肚子里有只馋虫,”沈阆又笑了,顺手拿了瓶水要喝,“都爱吃什么。”
伊夜继续吃面,不顾自己的贪心:“好吃的都爱。”而后说起正经事,“徐哥接纳你没有?”
沈阆喝水没说话。
伊夜抬眼去找他眼睛:“怎么了?没用吗?”
“钱没给他。”
“嗯?”
“给警察了。”
伊夜愣了愣。
“你知道那钱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本来是要拿着钱要去找徐哥的,到那公司楼下,阿松他们几个从楼里边出来,确实被打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我们想象那么严重。我躲墙角,想等他们走了再上去,听他们在楼下抽烟的时候说起这笔钱。”
沈阆说着话,眼睛往伊夜脸上瞟,伊夜不过是副认真貌,他不知道的事可太多了。
“他们私开那赌场,就开在游戏室下面,水泥厂的一片树林里也有一栋房屋,还有一家电影院里边的一间小房间,阿松家的祖屋,也被拿来作为招待某些有钱有势的赌徒,阿松在徐哥那里,相当于大侄子,不忍心打太厉害,也不可能扔去养猫养狗,没人能代替得了他。”
伊夜吃着面,没说话,没有疑问。
“我当时在想,”沈阆继续说,“我这种做法,确实也笨,徐哥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我当不了一个好混混。我当时问他,一个好混混怎么当?徐哥说,对比你弱小的人不会有同情心。”
伊夜眨了眨眼,笑了,就像在说,对啊,我们沈阆可善良了呢。只是缺了的牙太显眼,沈阆去看他眼睛,更是惹人疼,哪儿都不敢多看。
“混混的特质还有一点,”沈阆继续说,“单纯,换句话说就是无脑,别人告诉他社会什么样他就信,别人告诉他生活该是你欺负我我欺负你他也信,并且充当其中一员,他们不管明天怎么样,不管别人让他做的事是好是坏。”
“嘿嘿,我们沈阆不一样,知好坏,也不想当其中一员。”
“太漫长了,”沈阆垂眼去看炭火里的星星点点,“就光跟着当个混子,当不好就不说了,没能知道一点线索。跟着徐哥,就能找着妈妈了吗?我也只是听说我妈妈当年的消失可能跟雄爷爷有关。接近雄爷爷,我又有多大本事能做到这一点,我不过是个普通渺小的人,哪有像电视剧里头主角那么厉害,那些主角几年就能找到的答案,我可能要花上一辈子,就算花上一辈子,也不一定找得到答案。”
“你哪里普通了,你可是沈阆,”伊夜不同意,“电视剧主角也不厉害,他们不过是有主角光环,你有你的光环好吧。”
“我什么光环。”
沈阆对他的话又觉奇怪,想了想,怪异之处在于,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不同寻常。
“看过霍比特人吧,”伊夜眼神有力,“精灵女王问甘道夫,这一路上那么凶险,黑暗的力量在壮大,为什么要选霍比特人加入这趟旅途。甘道夫说,我不知道,萨鲁曼相信,只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才能遏制住邪恶,但我发现使黑暗无法靠近的,是普通人每天做的那些微小事情。简单,友善,有爱,为什么是比尔博,也许是因为我害怕黑暗的来临,而他给了我勇气。”
沈阆笑了笑:“即使最后比尔博回家,发现自己家被其他的霍比特人搬空了吗?”
“他们以为比尔博死了嘛,对于一个不喜欢冒险的种族来说,那么久没回家,就等于死了。霍比特人虽然大多不爱冒险,可他们自给自足啊,一天吃上好几顿,酿出来的啤酒又那么解渴,家里装满了面包火腿蛋糕,喜欢花草,闲来无事在自家花园看着绿油油的小丘,抽着烟斗,吐出烟圈。”
沈阆想象那吐出的烟圈,圈起漂亮的风景。
“我们沈阆,喜欢花吧,会做好吃的吧,善良吧,有爱吧,躺在自家种满了绣球和旱金莲的阳台晒太阳,多自在啊,那才是你想要的生活对不对?你还有像比尔博那样的勇气,选择一条艰难而又危险的路,一条蜿蜒的路,没人能理解你的,孤独漫长的路。”
沈阆见他拿一副痴痴的面容把自己夸得都快不认得了,摸了摸自己后脖颈,脸有些红,调整了心态,当他在跟自己玩笑。
“我不想爷爷一边担心我,一边对我失望,所以我去了公安局,把钱交给了警察。他们叫来几个专员,带我去了一间屋子,交代了钱的来历,还有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我问他们,我做的事,是不是也要付出代价,专员没给我个确切的答复,只说看情况再定。我又拜托他们帮我找到我妈妈,这个倒是爽快答应了我,都没问我怎么回事,好像他们老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对的对的,”伊夜面吃完了,开始喝汤,“故事是故事,现实里交给认真负责的警察叔叔去查,要容易得多,补鞋匠也说,这次专案组是来真的,还说柳城天要变了,还说有个大人物跑了呢。”
“我想,我所做的事,该是要付出代价的,迟早的事,”沈阆没问是谁跑了,天要变成什么样,只说,“趁现在还有时间,我想做一件我能办到的事,陪你去找你妈妈。”
伊夜端汤的手一顿,不敢把锅拿下来,怕让对方看见自己的慌张,他假装喝汤,很慢。
沈阆见他不回话,疑惑:“怎么了,这不是你的愿望吗,找到我,就是为的这个不是吗。”
伊夜汤喝完,碗不得不放下,换作理所应当的激动心情:“真的吗?那,可不可以不坐汽车去?”
沈阆没懂。
“我们骑自行车去好不好?坐大巴一天能到,骑自行车最多花上两三倍的时间,如果看见漂亮的风景,停下来看看瞧瞧,大不了就再花上两三倍的时间,我们背上干粮和水,就像一趟短暂的冒险,怎么样?”
沈阆没回话,只感到奇怪,他不着急吗?
后又想,也是,已经知道他妈妈在哪里,当然不用急了,慢了快了,他妈妈都会在那里等他,有了些羡慕。
伊夜有些心虚:“我…我要求多了吗。”
一张笑脸靠近了一些距离,一只手往他头上一盖,轻揉。
“不多,你要是不嫌累,我们走着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