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结束后的第一场雨,斯利亚孩子出生的第一百天,楚辞盈离开了乌干达。
那一天,奈特拼命挣脱开亲人阻拦的手,执拗地冲到Anna医生的车旁边,红通通的眼睛愤愤地掉着不甘的泪水,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钱包是什么牌子。”
在过去的一年半中,他无数次从Anna的口袋里将它拿走,又将钱包完好无损地送回。他认识汽车,因为从村里到机场的路太远,骡子过不去。他原本喜欢这些黑色的高级玩意,可是今日却恨不得能用手拆了它。他胸膛里有一只自己也不认识的小兽在哀鸣,仿佛是不舍,又好像只是执念。
“Anna,你告诉我吧。”
“你的钱包是什么牌子,在哪里能买到?”
你去哪呢?
Anna你要去哪?
楚辞盈的眸子措不及防撞进他的眼,呼吸一滞。她从车窗里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刺猬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明年学校就建好了,你答应我,去读书,别偷东西了啊。”
“读书?老师会告诉我去哪找你吗。”
她的眼睛一下子也红了,可是很坚定地点了几下头:“……美国、中国、法国,老师会教你写字,你给我写信。”
“可我想见你!”
“读书。”她最后只来得及说这些,怀里的钱包被紧紧攥到接近体温。航班的起飞时间是下午,她一直到中午才从人群伸出的手中离开。后备箱里装的瓜果和河鲜是不能过安检的,当地居民不知道,所以还是塞了满箱。
楚辞盈蹲在国际航站楼的门口啃着芒果,司机催了几次,她就蹲在那里一口口吃,抬起头时眼睛红的像兔子。她终于要离开自毕业之后拼命留下的地方,离开她花了一年也没有完全适应的陌生水土。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可以安慰自己——他们不需要她了。
小姑娘沉默地将护照递进安检的仪器,上面弹出一个巨大的红色“CANCEL(吊销)”。
她微微蹙眉,再一次尝试后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您的医疗外交护照因为T51条款中第四项暂时被吊销了,如果需要前往扎伊尔,请回到您的国籍所在地重新办理签证。”
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听到这个结果后并没有失态,冷静地将写满法文的ID收起,向工作人员重新出示了一个墨蓝色封皮的护照:“这个可以用吗?”
机场工作人员在快速查询之后和她确认:“扎伊尔和美国之间是没有旅游条款的,很抱歉我们还是不能让您前往。但是半个小时后有一个回美国本土的航班,您想改签吗?”
楚辞盈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
“好。”
…
她早该想到她的哥哥不会如此轻易地让她这么顺利地摆脱束缚。多么威风,停职期间的国际组织成员不可以使用医疗外交护照旅行,而她本人又没有办理扎伊尔的签证。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美国。
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他们的父母在时代的洪流中做了莽撞的决定,被同乡的哄骗以及那些繁华世界迷了眼睛,跨过了千山万水想谋求一份体面的营生。却忘记,如果没有语言身份,没有能力,哪里都不是天堂。楚辞盈在一个圣诞节的冬雪日出生,原也不叫这个名字,是护士捡了字母表顺序中靠前的名字登记了“Anna”。
她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三岁被带到法庭作证:“Anna Chu,自愿担保我的同胞哥哥,Yu Chu,参加F-4移民计划。”
F-4签证,颁发给美国公民的兄弟姐妹。
而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Anna唯一作用就是给这个残破飘零的家有一个合法身份。
小Anna在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十四岁的哥哥,他因为这个签证得以合法踏进海关。他叫楚瑜,那个被父母称为家族香火,却在整个童年被遗忘在家乡的男孩。那一天父母很高兴,他们去吃了Cheese Cake Factory,因为再有17年,楚辞盈满21岁后就可以担保父母也拿到身份。
他们不用在躲藏于角落,不用再求着地下钱庄的老板将辛苦的血汗钱寄到家乡。
幼年的楚辞盈不懂,瑜是美玉的意思,代表着父母的美好期望,而她的名字是最常见的英文名。她只是笑眯眯地吃着冰淇凌,心里热乎乎地念叨着两个词。
哥哥…
团聚……
这场梦在第二年的春天戛然而止,他们的父母最终没有等到楚辞盈的21岁。她和哥哥失去了家庭中唯二的成年人,楚瑜还说不利索英语,Anna连衣服都还需要人帮忙穿。他们变成了孤儿。
本就沉默寡言的少年一瞬间更加冰冷,他在冰河化冻的那天牵起妹妹的手,告诉她:
“他们不爱你。我爱你。”
楚辞盈这个名字也是他重新取的。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讲的是万事万物的包容平和。初中学历的楚瑜找了当地华人教会的牧师,认认真真陪着对方翻书,最后选了这两个字。
“因为复杂,我不会写,看起来是读书人的名字。”他这么说,从此之后就很少叫她Anna了。
他对她好,但也在她忤逆时下死手打。
长兄如父如母,若是父母还在,恐怕也会自愧不如。
他好像是一柄终于洗去锈迹斑斑的短剑,带着年少气盛独有的锋利,可是又有垂暮之年的稳重和死气沉沉。他早出晚归,合法的工作、灰色的工作,他身上总有伤茧,可是语言渐渐利索起来,融入了冰冷陌生的社会。
他带回来的钱都是现金,从来不走线上的方式,妹妹问起来也只说是小费。如果她再追问,他就抽了皮带冷着脸让她回屋子学习。楚辞盈眨眨眼睛,抱着他的手说:“那我长大后要当医生,你生病了我给你开药。”
两个小孩在残破的廉租房里抱在一起,谁把童言稚语当真。
也是很多年后有一天,楚瑜随手翻开她的成绩单,被上面圆满的成绩吓了一跳。那天晚上他蹲在阳台上抽了一夜的烟,跟星星唠了许久,最后第二天早上把车钥匙扔在当时的老板桌上:“我不干了。”
老板惊讶,开了高价留人。
楚瑜说:“我妹妹以后是医生,我不能一辈子是个混混。”
正当年的野兽穿上西装,从此也混进了钢铁的丛林。
楚瑜开始笑了,他的眉眼柔和起来,不再对妹妹用暴力和训斥管教。他好像学会了怎么和人谈判,循循善诱,常常三言两语把人说的晕头转向,连楚辞盈有时都不自觉地上了钩。他安排她的路,规划她的人生,给她穿漂亮的裙子扎精致的头发。
他给她买最好的包和鞋,像是精心养自己的玩偶娃娃。妹妹十六七岁前认识的每一个人他都过问,不允许她做出格的事,等到她二十岁,他又开始催她交友恋爱。
“23岁,结婚生子才会幸福。”
在选科室的时候,他说:“外科累,儿科烦,眼科还行……牙医就算了。”他后来想想:“你去做老师吧,安安静静地适合小女孩。”他那个时候已经通过权术竞争倾轧了所有名校毕业的竞争对手,州议员收了楚主管的资助,大力发展罗切斯特的科教。
楚瑜的野心在一点点变大,他的控制欲也在变强。
楚辞盈郁闷:“我说了我要当医生,你答应我只要我自己考进来就让我当医生。”
“医生有什么好?你乖乖的,嫁一个喜欢你的、能保护你的人,一个哥哥能控制住的人……这样你一辈子的路才好走,生几个孩子,一男一女…才会幸福。”
“这是你的路,你的命运。”
小姑娘不肯低头,因为兄长的从中作梗,没有任何一家医学院敢接收她。她流泪啜泣:“……你这样,和不管不顾把我生下来的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是一个工具吗?”
啪——
她偏过头去,灵魂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小小地死去一次。
楚辞盈去了非洲。
她自己考上学费全免的医学院,用6年完成了8年的项目,但是却永远没有办法在美国本土完成毕业实习,于是她通过现实的距离逃避了所有的纷争和痛苦。
可是现在,她又一次不得不回到了美国。
脸上的痛早已消失,可是每一次飞机落地,心里的痛苦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少。她迎着九月的艳阳站在大使馆外等待着签证,只要、只要拿到了签证,她就可以又一次逃开。
“你好,请问是在这里排队吗?”
一个女生凑过来,小声地搭话。
见漂亮的女孩轻轻点头,她好像受到了鼓舞:“诶,你去扎伊尔干什么?那里其实不安全的……”
“去旅行。”楚辞盈没有直说,她弯了弯眼睛:“你呢。”
“我?我去看我的偶像。”
“一个超级超级超级超级帅的东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