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利亚产后的第二天便能独自行走了。
乌干达教堂在主治医生换任期间经历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如一滴水沫落进了秋日的池塘,落叶卷起后便连涟漪都瞧不见影踪。
只有负责做纪要的秘书抄送了总部一份正文为仿宋黑体3号字,每页22行,每行28字的短文,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一位特殊产妇在生产当日遇到了不可抗力与自然灾害,幸运地得到了陆氏医生和乌干达教会医院的医生共同帮助,平安生产。
万事祥和的语气。
因并没有任何后续批示,大多数人听过便忘了。
赵国林收到董事长办公室秘书电话的时候还未将此事联系起来,微微惊讶后就带着几份材料上了28层汇报。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都是家庭和社会的顶梁柱。他虽生的其貌不扬,但到底在这个岁数混上了驻外专员人事的主管,打上发蜡后倒显得十分精神。
“赵总。”
28层门口的两个实习生一见到他就起身,替他推开了落地的玻璃门。另有一个机灵的在旁边说:“顾书记在。”
赵国林的眉头跳了一下。
顾廷敬是地方的老领导,和陆家那位不怎么出山的老爷子私交不错,据说是隔着几辈姻亲关系,陆闲上位后也帮着归拢了手下的人。但他们这些公职在身的人不会轻易参与企业的管理,更不要说听人事关系汇报这样的杂事。
如果顾廷敬和陆闲聊私事、家事,又不会让他一个人事处的主管在场。
他犹豫地打了个哈哈:“那我过会再来吧,陆总谈…”他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见刘寅格笑意盈盈地站在走廊茶室的尽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是董事长最信任的助理,他的意思就是陆闲的意思。
而此刻,对方朝他招了招手。
赵国林吸了口气,敲敲门,侧身低头坐进了茶室的下侧。
主位和客位的两个人都没有抬头,只有刘寅格替他添了杯半冷的茶水。握着被子,赵国林的心中稍微稳当了些,礼貌客气地点头:“陆总。”
“顾书记。”
“哈哈,小赵。”顾廷敬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这个年纪如若不是在最盛时候,便是要收拾收拾退居二线的尴尬阶段。他举手投足却轻巧坦荡,显然是不受其困。
他抿了口茶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陆闲的脸色,慢悠悠开口:“…乌干达的事情,上面都很震惊,也很欣喜。这其中艰辛必然只有你们基层同志清楚啊……”
这话是夸赞,于是赵国林忙点头:“您谬赞。是陆总指点,我们只不过是底下干活的。”
“诶!”
老人有些不满:“若是没人办事,小陆再好的想法也不能落到实处。这是你们的功劳,不要不敢认嘛。”他笑呵呵地给赵国林倒茶,让本就摸不着头脑的人更加惊慌,可是心底却又蠢蠢欲动起来…
莫非,真是表扬不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喜意,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察觉到对方这个变化,顾廷敬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丝笑意,反倒开始跟陆闲拉起家常。
“昨天我去见你爷爷,他之前的学生…那谁,现在可了不起。不过还是那么莽莽撞撞,看到你们老宅的照片墙就问:怎么有个照片是侧面照呀?”
陆家族宅有老爷子旧部和学生的官方照片,所有人都是正装蓝墙的正面人像,唯独一个姓陈的是侧面,选了一张在室外风中的照片,显得和旁人格格不入。
这段话的前半段赵国林还未曾上心,听到后面就有些冒冷汗。
顾廷敬说的这个侧面照的主人叫陈庚,是东南自贸区的上任主席,借着陆家的光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却在上任后三年爆出了私自买卖政府用地的丑闻,前段时间已经伏法认罪了。他的照片没有被陆家撤去,但是却换成了侧面。
“我这个老朋友当武官的不懂,小赵你搞人事关系的,你说说——这照片这么摆有什么用意?”
这是陆家讳莫如深的丑闻,赵国林怎么敢说!
他捏着水杯,抬起一只手擦了擦额角,偷偷打量着从始至终都在静静看文件的年轻男人。陆氏的董事长比他还小上几岁,却已经是令人望而生却的人物。陆闲方才一个眼神都没有分到这边来,显然是默许了顾廷敬的刁难。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顾老在做给陆总看。
他此刻进退两难,不敢轻易开口,知道自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人,于是被做成顺水推舟的人情。此刻这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说话有用,也只有他能…
“顾书记问话就如实答,我也想听听。”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判了赵国林的死刑。他嗬嗬张了张嘴,白了脸,良久才犹豫着措辞:“……陈的照片侧着放,说明他的思想、眼神、目标……和陆家不一样。”
中规中矩的答案。
顾廷敬笑了:“形式羞辱嘛。”
形式羞辱,以默不作声的方式将处理的结果和态度示众,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戳到人的最痛处。
“让虚荣高傲一世的人将卑鄙示众;让看重门第出身的人登高跌重……”顾廷敬总结道,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他看了眼已经坐立难安的赵国林,轻飘飘砸下最后一块审判石。
“或者,让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在手术前一天被临阵换下。”
下手的男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冷汗猛然滑落。
“都是形式羞辱。”顾廷敬做出了结论。
赵国林慌了,几乎是立刻从榻榻米上跪爬膝行到陆闲侧,眼神恳切表情绝望:“…陆总,陆总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陆闲捻起桌面上的报告,手指随着主人的心情慢慢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几下:“从行政上说,集团有签署过立刻取代医院管辖权的文件吗?”
“……”赵国林神色灰暗,咬牙摇头。
“从医学的角度说,在预产期前一天让一个产妇失去一直照顾她、了解她情况的医生。符合逻辑吗?”
“因为…”
“从风险控制角度说,你想让陆氏医院在乌干达的第一例病人是200%的死亡率吗?”
男人每说一句,手指就敲一次桌面,点到最后就像是撒旦传讯的钟鼓,捏着人的心脏大气也不敢出。赵国林的眼前发黑,他若不是受了那个人的吩咐早点赶走那个医生,怎么敢铤而走险。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他只能字字恳切剖白自己多年来为陆氏的付出,力求把这次危机解释为行政职能上的失误。
陆闲一直撑着头静静地听,也没有打断。
等赵国林磕磕绊绊说完车轱辘话后,男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个国际医生没有提出异议,更没有追究。他们做技术的不懂人事职能的问题。”
这…这是要放过他的意思?
一点点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巨大的惊喜感冲昏了主管的头,他狼狈地裂开嘴道谢:“…陆总,顾先生,我,我一定会好好做事,不会再犯了。”
“嗯,我相信。”
赵国林心中的大起大落太过有冲击性,只晕晕乎乎地说了一堆感谢的吉祥话。没有注意到刘寅格唾弃的眼神、顾廷敬微阖的双眸,以及最重要的,陆先生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的手心。
等男人趔趔趄趄告辞后,刘寅格怀里被扔了一叠证据,听见上位者的吩咐:
“移交给监委,按职务侵占办。”
“下午公司大会的时候当面带走。”
刘寅格震惊抬头,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至极的形式羞辱。
顾廷敬这时难得有些惊讶起来,他了解这个世侄也知道对方的脾气,却没想到这次办的这么利落狠戾。这个赵国林是收了外人的钱,但归根结底不是冲着陆氏来的,对方的要求似乎也只是希望那个小医生快速离开乌干达。他以为陆闲动怒也是因为这个脑子不清醒的家伙把陆氏同样放在了不仁不义的危险境地。
现在想来…他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陆闲从始至终都分外冷淡的眉眼。
“你这是……有情况??”老人笑眯眯地凑过来,上下打量着陆先生的表情,“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给谁出气?”
“是在出气。”
陆闲波澜不惊地接下试探:“陆氏步子迈得太大,跟不上的人不少见。可如果为了贪欲毁了大事的人可谓是伥鬼。绝不能容忍。”
老人可不吃这一套:
“人人都贪心。”
可没见你人人都揪出来惩办了。
“顾叔叔,那是两条人命。”
“好!好好。”顾廷敬像孩童似的地眨眨眼睛,“你是大人了,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不过,别把人想的太好。
——还是那句话,人人都有贪欲。乌干达的那个国际医生闹起来也不好收场,你得早做打算。
等男人回过神来时,空荡荡的茶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而电话那头女孩疑惑的声音如惊雷般响在耳畔:“喂?您好?”
他这才意识到顾廷敬三言两语间就让他被蛊惑般地打了这个电话,完全忽略乌干达此刻是在半夜。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暗示了被从睡梦中声声吵醒的情形。
男人难得有些懊悔地皱了下眉。
“您好?是需要医生吗?”这句是法语,虽然被无情地吵醒,她还是柔声细语地等待着没有回音的听筒。
“是我,陆闲。”男人终于开口。
“啊!”
话筒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怎么了陆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我…”话好似开了个头之后再也无法说下去,他有点厌弃自己的犹豫,在几秒后流畅地表达:“我代表陆氏向之前工作的不协调道歉,并且处置了一个内部的工作人员。”
“啊?”很困扰一样,女孩有些为难,“误会已经解开了,您不用特意打电话来的…而且,而且为了这种事就丢工作什么的……”
她好像在这种时刻还在为“无辜”的人担忧。
陆闲忽地生出一种不耐:“是他自己做了错事。”
“哦……”
他好似天生就失去和无国界医生这群人沟通的能力,他不理解他们的无私奉献,他们不理解他的冷漠独断。这样的对话曾发生过千百万次,无论出于什么道理,同情心泛滥的人们总是有一个又一个”可是“,为压根不认识的人开脱。
他丧失了所有继续交谈的**,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次的目的:“我会让齐泾源带过去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表达一些个人的歉意,货币单位你自己定。”
无论是填成津巴布韦币还是美金,都随意。
陆家的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天赋,也注定将所有的事情看成交易。他有无穷无尽的财富,也只有无穷无尽的财富。
这是他为数不多无往不利又苍白单调的手段。
男人靠在椅子中,眉宇间恹恹的。
他听着听筒那边传来的淡淡的呼吸声,恬静的让他烦躁。他甚至开始思考如果那个医生姑娘拒绝怎么办,人都有贪欲,她不会拒绝,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
这种事情一向是刘寅格去办的,圆滑老练的秘书会让所有收下支票的人心满意足,不会有一丝一毫被羞辱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只知道签字的陆先生也开始怨恨起自己为什么要亲自打这通电话,对方的沉默对他越来越难熬。
是他这样的说法对医生这种清高的职业太过分了吗?
人都有贪欲。
人都有贪欲。
这句话让他在过去的所有谈判中几乎无往不利,可是这次呢,他期待着什么结果呢?
他被心中这个想法刺了一下,手指想被烫到一般从桌面上收起。
他想她收?以绝后患?
还是想她不收?最好再高谈阔论一遍她是不同的那个,不能用钱来侮辱。
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
就在陆闲终于耗尽耐心准备挂断让专业的人去干时,小姑娘慌张地叫起来:“诶!我没有说不要,我网不好,我在搜是英镑还是美元划算!”
陆先生方才所有不为人知的纠结都一瞬间消散殆尽。
他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提出这个条件后问这个问题。
他想,人都有贪欲。
他想,但很少有人这么蠢笨。
于是他说:“英镑。”
挂断了电话,刘寅格听见茶室里有人低低地笑开,越笑越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