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羽染摇光的是一阵酸麻感,他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片刻,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昨晚回来踢掉鞋子,然后就睡在了大门口。
一夜没动,每一个细胞通过血管的感受似乎都被放大到了极致,不多时爬满全身。
他重新阖上眸,等这煎熬的感觉过去再起身,一闭上眼,就不免想到昨晚做的梦。
事实上,与其说那是梦,倒不如说是纯粹的记录。
咒术界是一个十分重视传统的地方,御三家更是冥顽不化,尽管随着时代变迁逐渐接纳平民咒术师,但血统思想还是根深蒂固。
原本他对这种地方就没什么好感,打算玩一玩就溜掉去下一个地方找乐子。后来实在是烦这些成见,索性哪里有成见就在哪里搞事,弄得那群着重血统的人鸡犬不宁。
看他们不爽,他就爽了。
那天明面上是五条家家主邀请他去品茶,实际上是敲打和压制。
御三家具体想做什么,咒术界上层具体想做什么,这些他统统没问,只是进去就放开了对美神之祝福的束缚。
浸淫咒术已久的人类终归是人类,货真价实的神明祝福残忍地凌驾在所有生命之上。
中了魅惑的家主言听计从,可光是这样就太无趣了嘛。
他托着下巴想了许久,记忆里逐渐泛出一个白发小鬼的模样来,刚进五条家大门的时候遇见过,话没说一句,脸色倒是很臭屁。
行吧,就这小六眼了。
问就是他现在不允许有人比自己还臭屁。
更何况这小孩的身份最合适,五条家的六眼,未来叱咤风云的继承人。
一个应该接受精英教育御三家却接受了平民出身的咒术师教导,用脚趾都能想到那帮高层和老顽固的脸色是多么的好玩。
要不是还有拜师礼以示尊重,他当时就能冲回去,礼貌客气地把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门统统敲一遍,轻轻爱抚小六眼狗头说“这是我学生”。
……不过这件事后面还是干了。
想到这里,羽染摇光又觉得自己当老师也算尽职尽责,赏罚分明,倘若有个什么最敬业的老师排行,他应该能不负众望抱个奖杯回来。
暮春的阳光初具夏日威猛的雏形,玄关正对着厨房,厨房的一面是通透的大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
晨光越过邻居的屋顶,落到光着的脚趾前,黑暗也就堪堪到此为止了。
黑白相隔,泾渭分明。
窸窸窣窣。
羽染摇光抬起眼皮,厨房的橱柜在地面下投射出一片阴影,那浓厚的阴暗里有大朵大朵的曼殊沙华盛开着,无风却自顾自摇曳——两条雪白的手臂正匍匐在地上,像是两只阴冷的蛇往他这边爬过来。
鼻端恍然嗅到潮湿的泥土味,**的臭酸味,还有浓浓的血腥味,这些味道猝然交织,
“我们的……花,”一个女人从腐烂的花海里抬起上半身,她的半边很美丽,另外半边却已经腐朽,松垮垮的血肉挂在上面,“……给你、我的……祝福……”
已经白骨化的指尖停顿在阴翳的边缘,与少年苍白莹润的脚趾只有丝毫的距离,却碍于规则,无法再近一步。
黄泉与人世,尽在这一线之间。
“我……们的花……”女人轻柔而又执着地呢喃。
随着身体机能逐渐恢复,白发少年慢慢站起来,他将脊背挺得笔直,微微低头,让后颈那块骨头显出一道凌厉的勾。
悄无声息,羽染摇光弯了弯嘴角,明显是个讥讽的笑容,但讥讽的对象不仅仅是眼前的女人……还有自身。
“给你、给你,我的祝福……”
“不。”
那具美人骨一顿。
光吐出一个否定词显然不够,羽染摇光往前俯下身,她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伸出枯朽的手想要抚上这漂亮到极点的脸,清新的晨光为他镀上金色的轮廓,眉梢眼角,每个角落都无遗地展露着美丽这个词。
人世间的晨光是最好的护身符,黄泉的触角永远无法越过这道界限,在她逐渐躁狂起来的声响里,少年畅快地又砸下一锤:“我拒绝。”
惊天动地的嗟叹,永不消散的怨声,直冲灵魂的叫啸,遮蔽整个房间的时间不过短短几秒钟,竟好似过去了漫长的岁月。
地板再度恢复光洁,看不出先前分毫污秽,羽染摇光的眸子却覆盖了一层厚重的尘埃,他垂头捏捏眉心,睫羽忽上忽下地眨了眨,那些泥泞被他悉数抖落到空气里,又不为人知地分解殆尽。
非爱即罚,哪怕人世变迁,这些原始手段从来不会变。
独居的时候,房子总是会显得很宽阔,每一个动静都会被雪白的墙壁无情反射,回荡在这一片小天地里,空洞洞的。
羽染摇光浑然不觉得房子里没人气,他怡然自得地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昨天被毁的卜算工具完好无损地重现在餐桌上。
他本都伸出手,骤然想到昨天的那一撮白毛,麻烦到牙痛的感觉重新涌上来,让他捂着腮帮转悠到卧室补眠去了。
天只晴了不到半天,从下午开始,天空明显压了一层东西。
“综上所述,今晚这个地区可能会有小规模的百鬼夜行。哦,差点忘记了,钉崎、悠仁,你们俩是第一次参加吧?别担心,只需要做好辅助工作万事大吉。”五条悟闲散地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给各位学生下达了最新指令。
“妖怪?咒术师什么时候管到那边去了?”钉崎野蔷薇疑惑道。
虎杖悠仁显然也对这个很感兴趣,他照着电影里的样子做了个手印:“说起来,妖怪不应该是阴阳师的业务范围么?”
“没错喔,不过阴阳师的传承比咒术师还要凋敝,相当于业界友好交流这样。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这么做了,总之,这是上面的意思。”白毛老师拖长尾音,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要是实在不乐意,权当做为老人家脆弱到风声鹤唳的心脏着想吧,尊老爱幼。”
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里有两个人都十分茫然,等五条悟吩咐完各人任务之后,他自己迈着轻快地小步子,窜出去就没影了。
“伏黑,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尊老爱幼之类的,完全不是他会思考的问题吧。”钉崎野蔷薇打开茶几上的一罐清咖啡,刚入口就蹙起眉,“呜哇,苦死了……”
“伏黑,你知不知道什么?”虎杖悠仁摸过来,半跪坐在沙发旁边,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求知欲。
“说说看,说说看。”钉崎野蔷薇摸了桌上的一瓶果汁,借花献佛。
被两双亮闪闪的眼睛同时注视着的伏黑惠:“……”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丢盔弃甲。
他斟酌了下词句:“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说过一点点……是为了警戒一个人、一个咒术师,据说当年他就是在百鬼夜行的时候叛离咒术界,后来被讨伐了。”
“就这?”少女眉头皱得紧紧的。
“就只有这个。”伏黑惠点头。
钉崎野蔷薇顺手打开要递给他的果汁,喝了一口,越想越觉得被驴了:“被讨伐的意思就是死了吧?哈?警戒十多年就因为一个死人?”
他看看果汁,又看看自己准备接而完成U字型的手,默默摊开五指,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虎杖悠仁支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那我们要做什么准备?”
“准备眼药水,”伏黑惠犹豫道,“现场比较……辣眼睛。”
夜幕降临,黑压压的层云从下午开始就聚集在都市上空,那股磅礴的压迫之意让街道上的人们不约而同锁着脖子走路,脚步声快速而凌乱。
一个穿着卫衣的少年从超市出来,帽檐部分裸露出色调轻盈的白发,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购物袋,袖子因此往上折了一截,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手腕。
羽染摇光先是看了下天,常人眼中无异的天空此时落在他眼中,金色的虹膜上有一个深沉的紫色漩涡在缓缓转动。
——妖气。
一般浓厚到这种地步,说明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妖怪,而一般会聚集起这么多妖怪,目的多半只有一个,寻欢作乐。
“千百年不变,也不会觉得腻味么?”他着实没什么兴趣,站在原地敛眸低头摆弄手机,顺便等车,忽然听见旁边的女孩子在小声交谈。
“羽鸟呢?”
“不知道,刚才、刚才,她好像走进那个雾里了……”
羽鸟。
那个姓氏触动了他神经,一个红发绿眸的女孩自记忆之河底部泛起。
“啊啊啊、它过来了!!怎么办!?”
羽染摇光下意识抬头才发现十米开外,浓郁厚实得犹如奶油一样的雾气正沸腾着,翻滚而来,迅速席卷原地,把地幔上的所有生命都纳入自己的领域。
目之所及,雾气无处不在,绰绰鬼影映照在上面,一动起来就让人胆战心惊。
“……”羽染摇光面无表情,先给购物袋加了个守护结界,人可以打,饭不能洒。
然后——
铮!
少年的指尖点在虚空中,紧接着一把雪亮的长剑被带出,顺势撞上了来人手里的刀,两两兵器相碰,金时石同碎,嗡鸣不已!
“还请您别来无恙。”来人率先开口道。
两双颜色不尽相同的金眸撞到一起,他是青年模样,一头黑发凌乱恣意,一小部分在脑后绑成一束,其余大部分被妖力托起,洒脱地浮在空中。
“一开始下属告诉我,发现您的踪迹时,我还以为是看错了。”妖怪青年的声音和容貌完全继承了他母亲的贵族风雅,举手投足之间,活脱脱一副风流公子的形象。
奴良鲤伴。奴良组百鬼夜行第二代头领。
尽管容貌比起记忆里的那个时候来得年轻许多,但奴良鲤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位就是因为猜拳输给他老爹,转头把小时候的他暴打一顿,美名其曰训练的魔……啊不,师父。
师父的来历谁也不知道,奴良组也从不问出处,后来某个时间点,他就离开了奴良组,不知道去了哪里。再见面时,是在京都,他拿着那把迦具土剑,站在百万鬼怪之前,手腕抬起,无声宣战。
羽染摇光歪了歪脑袋:“这是奴良组的百鬼夜行?”
谁知,奴良鲤伴摇了摇头:“不,我们也是被卷进来的。”
“哦。”
这话题算是聊死了。
奴良鲤伴思索自己要不要接下去说什么,但又怕师父来一句“让我看看你进步了多少”,然后又被暴揍一顿,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羽染摇光也思索着,他姑且算得上是看着奴良鲤伴长大的人之一,知道这位妖怪首领在结交方面非常有自己风格,收复妖心颇有手段,说不定那件事能让他帮忙参考一下。
两人各怀心思走在迷雾中,远处时不时有诡异的响动。
羽染摇光望着远处,慢慢开口:“鲤伴。”
妖怪的肩线一震,很快恢复表面的平静:“是。”
只听旁边的少年打了个非常时髦的比方:“如果你反了你的甲方,现在甲方他妈紧追着你,想要把你拿去当她干儿子,你觉得你还能不能跟你的甲方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这个词用得太灵性了,奴良鲤伴思索半天,不知道该先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还是先说“你可以准备被你甲方打成干儿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氛围一点也没有因此减少。
最后,奴良鲤伴极尽委婉,道:“您能不能给个简单点的题?”
羽染摇光也十分诚恳:“不能。”
新年快乐,这几天到处跑,人快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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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