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安城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李无寒这人除了长相优越,出身自然也不寻常。
李无寒的父亲,伯远候李时渊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年轻时又有平定边疆战乱的大功。是以圣上即位之时,便封其为伯远候,并赏赐了许多金银田地。
当年在长安城,因有圣上看重,伯远侯府虽根基浅薄,但地位和名声却依旧显赫。
后来幽州一带恰逢骚乱动荡,李时渊便请旨携妻儿举家往幽州驻守。
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状况,李时渊带着李无寒的弟弟李无忧和其母林沅去了幽州,而当时年仅六岁的李无寒却被留在了长安,由其祖父和祖母安氏抚养长大。
伯远候驻守幽州的第三年,其父病逝。李无寒此后便由安氏一人抚养。
父母虽不在身边,可好歹有世子之位,圣上又看中李家,李无寒这辈子自然该是显赫贵重,顺风顺水的一生。
可他偏偏不像旁人设想的那般,守着家里的爵位做个潇洒公子哥。
反而拗着一股劲儿往上爬。他自开蒙之时起,便用功读书,夙兴夜寐,冬夏不辍。
十六岁时参加科考,进士及第,一举成名。
李无寒先在翰林院做了两年修撰,而后又入了刑部。初入刑部时,连破两桩大案,故而如今不过将将十九的年纪,便已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子。
他这般的人才,前途必是不可估量。
而鄢冬灵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李无寒进士及第那一年,取的是一甲第一的名次。
而她的兄长鄢月明,取的是一甲第二。
她这个兄长啊,是个一根筋的书呆子。从小便聪明,悟性高,学识又出众,各类的大考小考,从来都是榜首。
人生中第一次吃瘪,便是碰到了李无寒这样的人。
于是从那时起,鄢月明常常盯着李无寒的动向,暗自较着劲。
日子久了,李无寒这个名字,便如茧子一般被刻在她耳朵里了……
可要说鄢冬灵是什么时候真正开始注意起这位‘青年俊才’,还得从一年前的中秋宴说起。
鄢冬灵身子不好,偶尔见个风便容易染上病。父母心疼她,从不让她出门去赴宴。也就是这两年她年岁见长,不能总这么关在府里不去见人,她这才被放出来参加些宴席。
而她体弱易病,身份又尊贵,所以也没什么人愿意同她交往。是以往往宴席间,她便会自己找个角落悄悄坐着。没人会来打搅她,她也乐得清闲自在。
那日中秋宴,刚刚散席不久,她又独自坐了一会,想等人少些再离开。
而鄢冬灵坐的席位恰巧被一棵树挡着,很难被瞧见。
她听见几个公子悄声议论。
“前些日子永盛书肆新出的话本你们可看了?我觉着那本子倒是写得有几分意思,比德康书楼的那些老掉牙的本子要好看多了。”
另一些也附和:“书里那风流倜傥的主角,的确是有几分我长安男儿的风采。”
鄢冬灵那时刚刚得了写书的乐趣,听得众人的夸赞,不由地弯了眉眼,有些飘飘然。
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看看这些人还能说些什么使她开怀的夸赞之词。
便是此时,李无寒恰好路过那席间往外走。
有个郎君喝了些酒,拉着他问:“李世子也看过吧,觉得那话本子写得如何?”
李无寒听得他的问题,步子微顿,远远望了前边的树脚一眼,未多思索,只说了一句:“有伤风化,不知所云。诸位日后还是不要在这样的地方讨论了。”
剩下几个郎君听了他这话,面上都不太好看。但碍于李无寒的身份,又不敢说些什么。
“是了,人家李世子平日里都是读圣贤书的,怎么会看得上这般不入流的话本子。”
几人顾自打了圆场,李无寒不打算继续与他们纠缠,于是又往外走了。
鄢冬灵听完却坐不住了,他李无寒这是什么意思?
有伤风化?
不知所云?
她明明写得很纯洁很清楚啊!
况且他若是没看,又怎会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这个李无寒,不过就是为了标榜自己好读圣贤书罢了,还不如其他几个郎君诚实呢!
她气得站起身,刚想要出去理论一番,又想到自己才和鄢月明吵了架,被他丢在这儿,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惹事。
于是只好用力踢了那树身一脚,以示不满。
不想那大树看着结实,实则外强中干。她不过轻轻一脚,树身便发出一声闷响,那老枝干儿也跟着颤个不停,带下来许多落叶。
前头几人停了话语,纷纷往这边看。
李无寒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可他却并未往那树下看,只回头望向座下的几个郎君,淡淡提醒了一句:“天色已晚,几位还不走吗?”
那几人见状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来,相继离席。
等着他们走远了,鄢冬灵才悄悄从树后探出了身子……她如今都还记得,那晚李无寒穿着件白色的衣裳,月光打在他身上,像是打了一层冷霜。
中秋夜那晚的霜色背影越拉越远,渐渐凝成鄢冬灵记忆里对李无寒的初印象——孤高冷漠,寒如霜雪。
思绪往外游荡了一圈,柳青莲这一首曲子恰好弹完。
而这一首曲子弹了有多久,李无寒便被姑娘们悄悄盯了多久。
李无寒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面上隐隐有几分不自在。
今日这上巳宴,他本不打算来。
且不说刑部还有事情没办完,单说这娘子郎君们凑在一块的宴会,无非就是弹弹琴,饮饮酒,能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互相相看来的。
可他并没有娶妻的打算。今日来此,主要还是拗不过祖母。
思绪间,他不经意抬头,恍然发觉溪流对岸有道过分炽热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李无寒抬眼看过去,只见对岸坐了个白净瘦弱的小娘子。
鹅蛋脸儿白皙如玉,轮廓柔和。新月般的眉弯弯的,细腻如画,似远山的轮廓,起伏间透露出淡淡的雅韵。一双杏眼偏圆,明亮而深邃。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衫,宽大的袖角和衣袍随着迤起,堆叠在她脚边,更衬得她身量细长,弱不禁风。
梨花白面,细柳纤腰。
人看着斯文柔弱,仿佛轻轻推一把就能倒下似的。
偏偏一双眼睛神采奕奕,透着几分灵动狡黠。
那一双眼这会儿正聚了溪面上点点粼粼的波光,毫不掩饰地望过来。
这姑娘乍一看是端坐着的,可仔细瞧才发现,她大半个后背靠在树干上,正以一种十分舒适的姿势懒散地靠着。
总之……不太成体统的样子。
李无寒匆匆收回视线,垂眼看向落了花的水面。
可花瓣随着水面往下漂流,他便又在水面上瞧见那姑娘的倒影……
他也不是没有被女子盯着瞧过,只是大部分的女子到底有些分寸,最多也只是趁他不注意时偷偷看上几眼。
而如对面那绿裳娘子一般,这样投入,近乎忘我地盯着自己看的,他还是头一遭见。
他有些困惑:这小娘子……是不知羞的么?
鄢冬灵浑然未觉那人已发现了自己的审视,光明正大地盯着李无寒瞧。方才那个小娘子随口的一句话,让她心中有了些想法。
她的视线继续落在李无寒身上。
李无寒面容清隽,俊美无俦。
除却举手投足间自成之风流外,还有几分难得的孤高冷绝、落落寡合。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惊鸿一瞥,乱人心曲。
光说这外貌脾性,倒的确是她心中冷面书生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若是她能想办法日日盯着李无寒,知晓他的衣食住行,喜恶偏好,待人接物……以此作为灵感,何愁这话本子还写不出第二册?
想到这里,鄢冬灵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双乌黑的眼睛越过水面,将李无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瞧了个仔细。
只是,她该如何才能知道李无寒的信息呢?
思及此,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身前的桌案,眉头渐渐拢了起来。
身后的丫环彩星闻声往前探身看了一眼,见鄢冬灵的杯盏已空,便往前两步,端起一边的茶水替她斟茶。
温热的茶水从杯盏口慢慢溢出,淌到鄢冬灵轻扣在桌面的指尖上。
小丫环望着溪对岸,明显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
鄢冬灵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顺着彩星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李无寒身后有个小厮正往前探着头,亦是望着彩星的方向。
两人挤眉弄眼的,似在无声地交流些什么。
彩星回过神来,停下动作,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桌案上的水渍,解释道:“娘子,实在抱歉,我瞧见了一个同乡,一时走了神。”
鄢冬灵又瞧那小厮一眼,平头大眼的模样,拘手束脚地站在后边,也不知替主子斟茶倒水,看着有几分呆。
她语气里带几分怀疑,“你说的是李无寒身边那个?”
彩星收拾干净了桌子,凑到鄢冬灵耳边,低声道:“娘子可还记得,当初府我刚来府里的时候同您提过,我有个同乡名叫阿豆,我们关系还不错,他恰好被伯远侯府买了去。
“只是我一来府里就跟在了您身边贴身服侍,而阿豆则被安排在了侯府外院做些粗活。今日李世子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厮,便是阿豆。”
说到这里,鄢冬灵听她又嘟囔了一句:阿豆这一脸呆瓜相,怎么就得了世子的青眼,叫到跟前来服侍了呢。
鄢冬灵打量的目光越过李无寒,落到阿豆身上。
她瞧见阿豆抬手摸了摸脑袋,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朝着对岸嘿嘿笑了一声。
鄢冬灵也朝他弯了弯唇,心想着这阿豆果然如彩星说的那样,是个不大灵光的。
既然如此,那么她若是想要知晓李无寒的事,从这小厮身上入手似乎是个好法子。
不如趁着一会儿众人踏青的时候,让彩星偷偷将他叫过来。想到这里,鄢冬灵轻轻拉了身旁的鄢玉兰一把,道:“玉兰姐姐,我昨夜没睡好,一会儿踏青的时候我就不去了,我就在马车里等你。”
鄢玉兰拉过她的手,关切道:“你若不舒服,我还踏什么青,我们一会直接回去便好。”
“好姐姐,我没有不舒服,你放心去便是。若是被鄢月明知道我累得你也不能好好踏青,回去非要训我一顿不可。”
鄢月明和鄢冬灵这兄妹俩,从小就不对付,一见面就得互相呛声。
为此,鄢玉兰可没少从中调节。听鄢冬灵这么说,她只好依了她的意思,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