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骨誓当年见顾长思的第二面,已经在长安城的大牢里。
北境十二城收复,他的父王被顾长思手刃,据说顾长思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还要来杀了他,执念深到就算重伤昏迷,都在紧紧揪着同袍的衣角,让他们不要放过自己。
皇帝将他收归天牢,等候发落,既然没有即刻下旨砍头,那么他死的概率就不大,哥舒骨誓看着天牢里那跳动的如豆灯火,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仿佛是逃过了一劫。
“世子!世子!!您不可以进,陛下说了,没有他的旨意——”
“滚开!听不懂人话吗?滚开!”
熟悉的声音从天牢外传来,哥舒骨誓浑身骤然颤栗起来,那是一种面对强大敌人时,恐惧、仇恨和想将他撕咬、拆吃入腹的渴望混杂在一起的本能。
外面的人跌跌撞撞进来了,并不明亮的灯火映出顾长思惨白的一张脸,对视的那一刻,哥舒骨誓准备好的所有肮脏话语都吐不出来了。
顾长思脸色太白了,白得像一张纸,可眼睛却在充血,显得他整个人如同索命厉鬼。那一刻哥舒骨誓无不讽刺地想,明明这个人才是这场战役里的赢家,却怎么感觉他是输得最一败涂地的那个人。
顾长思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用目光撕咬着牢里人的皮肤,上上下下几个来回,呼出一口颤抖的气。
“狼崽子……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他猝然伸手,隔着铁栅栏把哥舒骨誓整个人拎了起来,疯了一样往铁栏上撞,铁栅栏咣当作响,后面跟着的大人们要吓疯了,生怕他能将那本就苟延残喘的狼崽子活活撞死,冲上来掰他的手指。
哥舒骨誓被撞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颓然地倒在地上。
“我不是说告诉皇帝杀无赦吗!?”顾长思杀人未成,余恨难消,于是狠狠抽了一巴掌铁栏,这一下让手掌迅速红肿了起来,当即有人低呼一声,要去给他包扎。
顾长思躲开了,赤红着双目怒吼:“留着他干什么?留着他放虎归山?北境将士尸骨未寒,皇帝到底是疯还是傻?枉你们天天高呼他英明,英明英明?他那还没有豆大的心眼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
整个牢狱里都听得到他的咆哮,刑部尚书双手合十,连连求饶,都要给他跪下了:“世子殿下,求您小点儿声吧。陛下有他自己的考量,您身体要紧,重伤未愈,可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
说罢,刑部尚书带头先跪了下来,他跪了后面的人也不敢站,连续跪了一地,将那视死如归的后脑勺留给暴怒的顾长思。
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双手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发顶,良久,才发出了一声绝望又遏制的嘶吼。
这一声过去他仿佛冷静了许多,只是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雪上加霜,他转过身再度握着栏杆慢慢蹲下,和勉强才缓过力气的哥舒骨誓对视。
那个时候,他表情是比地牢还要阴冷的存在,整个人都迸发着不敢直视的戾气,令哥舒骨誓想起他们狼族传说中能够生吃人肉喝人血的邪魔。
“哥舒骨誓,狼崽子。我没能先宰了你,再提着你的脑袋去割你老子的头,是我的错。”
他声音嘶哑:“今次我不强闯天牢来杀了你,不是因为我怕皇帝拿我怎样,而是因为我现在最该恨的人、最该杀的人,还不是你。”
顾长思伸出长臂,攥住了哥舒骨誓的脖子,狼崽子的四肢被铁链锁住,他就像一只破布娃娃一样,被顾长思活活拖到了眼前。
顾长思手劲儿大极了,直接拎着他再度撞上了栏杆,颧骨相撞在冰冷的栏杆上,一时间本就酸涩的鼻腔、眼眶与面颊都在叫嚣着疼痛。
“你听好了,狼崽子,你的命我先寄存在你这幅壳子里,等我算完我自家的账,我随时来讨你的命。”顾长思手指用力,哥舒骨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你给我记住了。”
话毕,他一甩手,又把人重重地扔回地面,自己扬长而去,哥舒骨誓匍匐在地,因为窒息而导致生理性的泪花翻滚,恍惚之间,他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戾气深重的世子殿下跌跌撞撞地离开,背影跛得厉害,甚至还有血迹从他左腿蜿蜒流下,落进漆黑的靴口里。
*
“我记得、不记得,重要吗?”
长刀和哥舒骨誓交锋间压住他的两把兵器,下一刻顾长思右手一松,就在哥舒骨誓想要抬刀反击之时袍角翻飞,又快又狠地踏准了自己的长刀,再度把人压了下去。
短刀在他手里画了个圈儿,反手一握,尖锐的刀锋对准了哥舒骨誓的眉心。
“国仇家恨,四个字足够要了你的命。无论我当时是为了什么留着你,现在我都该为民除害了。”
“姓顾的,你还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哥舒骨誓一脚踢上去,和他下压的左手手肘角力,他知道顾长思是左利手,左手本来就更灵活也更有力气,他眸色一敛,哼笑道,“难怪,你当时那个样子,任谁能放你出来祸害江山,还不如忘个干净。”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为什么这么想杀我。”哥舒骨誓右腿慢慢蓄力,压低了声线,“五年前,嘉定之役,嘉定关外,你应该是失去了个好重要的人呐。”
顾长思一怔,哥舒骨誓瞬间抓住这一漏洞,一脚将他踢开,整个人如同一匹狼一样暴起,呲着牙便向他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阿淮——!”
金石相撞之声在他头顶响起,如故枪稳稳地替他挡下了哥舒骨誓那一击,霍尘旋身挡在他面前,极快极轻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无事,别管我。”
“那我就放心了。”霍尘足尖一点,带着如故枪冲着哥舒骨誓便刺了过去,长.枪远距离作战极大地拉开了两个人的身距,他枪法出神入化,哥舒骨誓方才那一击已经蓄了十足的力,一击不成,后续连招发飘,被霍尘打得连连倒退。
等到退到避无可避,霍尘一记疾枪脱手而出,正中哥舒骨誓的左肩膀,刹那间就扎了个血窟窿。
哥舒骨誓痛呼一声,一把将刀掷出,霍尘抽枪回撤,洋洋洒洒带起一串淋漓的血珠,就在这时,破金刀猛然杀来,在哥舒骨誓的右肩膀对称地又扎了一个洞。
破金刀和如故枪的力道和痛感完全不同,顾长思根本没有退去的打算,饶是看到那疼疯了的狼崽子挥刀想自己砍来,也手腕发力,将破金刀捅穿他的肩胛骨,狠狠钉在了破碎的步辇上。
如故枪悍然撞来,砸在哥舒骨誓的腕骨上,只听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响,长刀脱手掉落,堪堪削下去一缕顾长思的发丝,安静地飘在地面。
主帅被擒,胜负已分,局面陡然变化。
哥舒骨誓却阴恻恻一笑:“顾淮,你真以为你赢了吗?”
顾长思眼睛极快地一眯,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看向霍尘:“去看看那些货物。”
“是。”霍尘起身,小跑到最近的一箱货物前,抬手一掀愣住了——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火.药、粮草,而是满满当当的一箱子稻草!
他不死心地又开了好几个箱子,都是这样。
“小王爷。”霍尘朗声叫了一句,轻轻地摇了摇头。
韩恩也跑过来,抓了一把又干又涩的稻草,目光掠过顾长思的背影,盯住了哥舒骨誓得逞的邪笑。
“狼崽子狡猾!”
“定北王,本王来北境串个门儿罢了,不偷不抢不犯法,你就这么重伤我,合适吗?”哥舒骨誓眼睛里是狡黠的笑意,“等我回国,必定向皇帝参你一本,说你无视两国邦交,私自联络都司、调动军队,名为捉我,可我又做了什么呢?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调兵呢?”
他压低了声音:“三年前见面,你仅仅是一个世子,现在位及亲王了,怎么感觉皇帝对你还不如你当世子的时候?这封王之事到底是福还是孽啊?”
顾长思反唇相讥:“前几日见面,你还蹑手蹑脚、不敢见人,现在你有胆子从老鼠洞里冒出头了,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之前夹着尾巴跑路时聪明?你这是越活越回去啊?”
哥舒骨誓眉眼中划过戾气:“松开,你没那个罪名拿住我。”
顾长思闻言攥紧了破金刀,诚然他现在是不能动哥舒骨誓,师出无名为天下所忌,更遑论……他咬紧牙关,盛怒之下手腕轻转,那破金刀就在肩胛骨内转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刮骨之痛让哥舒骨誓眼眶充血,他咬牙:“你敢——”
“旧恨新仇,不差我这一刀。”
顾长思站起身,一脚抵在他胸口踩稳,一手抽出破金刀,尖锐的刀身又一次在他的身体里摩擦,哥舒骨誓闷哼一声,伸手捂住流血的伤疤。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顾淮,眼下我是要不了你的命,但你也要不来我的。至于未来,我死在谁手里不一定,但你一定死在你们皇帝手里,我说的对不对?”
顾长思根本不中计:“我的事儿还轮不上你说什么。”
“是么?可怜当年死在嘉定关外的人呐。”哥舒骨誓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冷冷一笑,“自己想想要怎么跟你们皇帝解释你和韩指挥使在一块儿的事吧,这出戏还没完呢,告辞。”
话毕,他带着残余的狼族兵扬长而去。
韩恩沉默不语,递给霍尘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来,小王爷还真是没说错。”霍尘把稻草往箱子里一扔,双手抄起,懒懒地靠在上面,“狼崽子确实不是很聪明。”
韩恩慢慢擦掉剑上血迹,笑道:“就是演戏演得憋屈,非得被揍一顿,要不真想骑他脖子上揍,那才解气。”
霍尘哈哈一笑:“放心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会骑着脖子揍一顿解解气的。”
他走向顾长思,他正反手持着短刀,右手不知道用那把长刀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霍尘走过去碰了碰他:“小王爷,走吧?”
顾长思动作一顿,刚回过神来似的:“嗯,走吧。”
他眼底有着化不开的茫然,霍尘怔了怔:“……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长思抬了抬眼皮,“快走吧,别让冰深和于别等急了。”
“那狼崽子说得废话很多,但有句话终归还算是人话,这场戏,的确是还没唱完。”
*
“快、城门快到了!”
“走走走。”
十几个小贩打扮的人在夜色中步履匆匆,他们赶着好几辆牛车,看起来就像是清早去赶集的普通商贩,但东西却比普通商贩多了十倍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要逃灾去了。
就在距离渭阳城门不过三丈远时,一个人影骤然闪出来挡了他们的去路。
小贩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温温温……温大人。”
温知揣着双手,温和地笑:“天还没亮,这么早就出城,几位好勤劳啊。”
小贩们不语,却默默地将手伸向了背后。
温知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随即叹了口气:“我劝诸位还是不要那么激动比较好,毕竟……”
话音未落,大地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地动,而是有着大批大批的人迈着整齐划一地步伐小跑而来,在那之中,有马蹄声哒哒地敲在里面,骏马绕过他们的牛车,将温知拦在了身后。
温知这才笑眯眯继续道:“北境布政使温知。”
褚寒一亮腰牌:“北境按察使褚寒,并代北境都指挥使韩恩。”
“北境布政三司公审:现有大量证据证明你们勾结外邦、私运禁品,立刻拿下,若胆敢有违抗者,就地处斩。”
北境军齐刷刷地亮出了武器,刹那间,将小贩围了个水泄不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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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