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青灯被莫失带到了某个村落的河水旁。
这村落依山旁水,了无人烟,青灯毗邻河面时,那些包裹着她的头发消失了,莫失逐渐有了人形,她沿着藏在水下的河滩,微微驮着背漫步往上走,看上去十分从容。
青灯看着她的背影,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上,不知道怎样才能在水下立住脚。
莫失走到了河岸上,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微微驮着背,面目是普通中年农妇的模样,皮肤黝黑、粗糙,额头上纵横着沟壑一般深深的额纹,眼睛浑浊,气质却是卓然超群的,看起来十分古怪,像是穿着多出来的一副皮囊似的。
她伸出手,弯下腰,轻轻一挥,飘荡在河中央的青灯就被一股力量轻轻拽到了河畔,踏实地踩在了河滩上,她的脚陷入了湿滑的泥泞中,又被莫失连人带脚拽了出来。
莫失看上动作轻,但力气不小,青灯一个趔趄滚到了河岸边的土地上。
莫失低下头,嫌弃地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庄,道:“到了。”
青灯顺着莫失的眼神看到了身后的村庄,依山旁水,炊烟袅袅,十分安宁。
青灯奔波数日跟随莫失前来也早已做好了折腾的准备,却没想到来到的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她顿了顿,心里空落落的。
“愣着干什么?”莫失背着手,语气凶煞地命令道,“还不跟我走?”
青灯点了点头,受制于人,她没有计较莫失态度的资格,顺从地从地上爬起来,慢吞吞地跟随着莫失往村庄里面走。
走进村子会发现,村子所处的地界并不开阔,周围两旁都围绕着重峦叠嶂的高山,人压在山中,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闷,然而走进村子,气氛还是如一开始看到的那般安宁祥和。
农忙后,田间奔跑的孩子,晚秋下端着板凳,坐在明媚的阳光下晒着懒太阳的老者,还有悠哉悠哉的猫猫狗狗。
青灯怔然,被这安宁美好的一切“叨扰”地竟有了流泪的冲动,但下一刻,她又害怕地将浸湿的帷帽戴得紧了些,生怕将自己的异常搅乱这美好的一切。
莫失在村子里似乎是个熟脸,大家伙一瞧见她就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莫失也热情地回应,好像真的跟他们生活了很多年似的。
青灯疑惑,皱着眉,挨着莫失慢吞吞地走。
清水镇一别,莫失已有十年没见了,难道她这十年就在这里生活吗?
村子里对莫失带来的青灯十分好奇,打听了几句,莫失打哈哈糊弄过去了,于是他们调笑着说,莫失又在外头迎接贵客了,不晓得他们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再沾沾光。
青灯跟随着莫失来到了一个小院子里,小院子外普普通通,里头却别有乾坤,青灯看到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尊小小的神像,那应该是一尊观音像,可是仔细一看会发现这尊观音像面目模糊,没有五官。
这尊神像和青灯曾经见过的大不一样,她心下觉得奇怪,默默地看向了莫失,莫失毫不在意地道:“只是一尊寻常的神像,家家户户都有。”
青灯移过目光,轻轻点头。
她跟随莫失走过这尊奇怪的神像走进里堂,正走着,一个小女孩儿忽然从里堂里蹦蹦跳跳地窜到青灯眼前,青灯一顿,停了步子,低头去看这个忽然窜出来的小丫头,只见她头戴着乡野里随处可见的小雏菊,眼睛鹿一样的澄澈,蹦蹦跳跳的,看上去年纪已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但是穿着打扮却很像五六岁的稚童,仔细打量,就连她的动作又幼稚可爱得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小丫头扎着两个高高的辫子,头发乱糟糟的,扎着小雏菊,向日葵一样高高昂起头,望着莫失,笑着大喊:“娘亲!”
青灯瞪大了眼睛。
莫失不耐地挥了挥手,显然不想理她,她要靠近,莫失就把她推到一边去,喊道:“一边玩去。”
小丫头高高扬起的手落了空,却不失落,卡壳一样在原地顿了顿,又慢吞吞地收回手,在一旁蹲着了,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情绪都没有外露,但就是让人感觉可怜。
青灯心道,莫失是个没有肉身的邪修,这小丫头怕是她这身体原主的亲娘吧。
那被夺舍的原主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青灯看着那个小丫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怜悯。
莫失赶走了小丫头,带着青灯终于进了里屋,屋子里飘着一股浓浓的檀香味儿,重的怪异,好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青灯身上的尸臭味儿都被这个味道冲淡了。
莫失进屋就盘腿坐在了软塌上,青灯一身都是水,也不好坐着,只能恭敬地站在一旁。
莫失这才说到正事上,道:“你昨夜在客栈里放出的消息,可死了不少人啊。”
青灯低头不语。
莫失见她不肯说话,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也是奇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修士,还真没见过能够靠着一副死掉的躯壳搅弄风云的,你可厉害得很呢。”
说这,她伸出手撩开青灯帷帽的纱布,打量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评判道:“你看起来死了一段时间了。”
青灯点了点头。
莫失想了想,道:“正常死人有的情况,你应该都会有,只不过慢许多……对了,你还能说话吗?”
青灯果然摇了摇头。
莫失于是从怀里掏了掏,嘟囔着“没想到竟能用得着这个”,然后掏出一个明亮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昏暗的里屋闪着温柔的绿光,照着青灯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
莫失看着青灯,道:“这是能保尸身不腐的夜明珠,是凡人们的稀罕物。”
青灯抬眸看向莫失,莫失解释道:“但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我们修士求永生,对死后的一切不感兴趣,也用不上保尸身不腐。”
是啊,对莫失这种经常夺舍、鸠占鹊巢的邪修来说,身体要是死了,就直接换一个好了,没必要在这个上面花心思。
“我拿着这个东西没什么用,丢了也可惜,你用吧,”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青灯该如何使用手中的夜明珠,“就一直含在嘴里,不要吃下去,也不要吐出来。”
青灯听话地把莫失递过来的夜明珠含在了嘴里。
那颗夜明珠竟然是温热的,它刚滚进青灯的口腔里,就像活着的心脏一般在青灯的嘴里代替心脏剧烈的跳动,青灯死死的咬着嘴里的夜明珠不敢让它掉出来,而在它跳动的同时,她腐烂的皮肤开始慢慢愈合,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明,堵塞的耳朵也听得见更为细微的想动,她用断手触碰自己的脖颈,轻轻“啊”了一声,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响声。
青灯不由得大喜。
莫失见她欢喜,轻哼一声,嘲道:“一个破珠子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看来水云身这人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
青灯听到她的嘲讽不以为意。
莫失继续道:“不过夜明珠只不过能让你保持活死人的状态而已,但是你已经死了的事实不会改变,一个死人算什么活着?”
青灯眸光一暗,莫失说的没错,一个死人连苟延残喘也算不上,更别说向已经得道飞升的水云身报仇了,可是她已经死了,这是她没有改变的现实,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那双重新恢复光亮的眼睛看向了莫失,莫失道:“我本来是为了你的身体来的。”
“你这身体可以容纳被这个世界排斥的异世灵魂,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好身体,十年前我就看上你这躯体了,”莫失无不惋惜地说,“可惜水云身将你看的太紧了,害得我半天也下不了手,最后只能冒险在你们面前现身,结果差点被他亲手杀了。”
“但我对你这具躯体还是念念不忘啊,十年了,”莫失笑了笑,冰冷的目光打量货物一样从上到下扫了一眼青灯,道,“一直记得。”
“水云身将你看得那么紧,我以为他很在乎你才对,像我们这种活了千百年的家伙,一点点违背自身‘道’的东西都可能成为自己的魔障、或者说执念,你该是水云身的执念。”
“按常理他要么将你带离漩涡,过一辈子凡人的生活,安宁祥和,要么想尽办法带着你一起求仙问道、得道飞升。”
“好奇怪啊,”莫失支着腿,抬起头望着青灯,眯起眼睛,喃喃自语,“你怎么死了?”
青灯抿住唇,心中强烈的悲愤催使着她尽快将自己的仇恨和盘托出,但是理智拉住了她。
昨夜那群高高在上的修士为了水云身一点虚无缥缈的消息抢破头的样子,她印象深刻得很,他们这些修士为了得道飞升什么都可以付出,水云身飞升的秘密,最好死死烂在她的肚子里,成为她最大的底牌,在她真正死去前,不能完完全全地透露出来。
况且,她现在对修仙界一无所知,万一说出来东西犯了忌讳,加速她的灭亡就不好了。
青灯低下头,在莫失催促她之后,默默抬起眸,在死后不到七天里,第一次沙哑地出声,她的声音缓慢低沉,仿佛一把悠扬弹奏的古琴,她问道:“你也想知道水云身的下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