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随后偷偷观察了夏池一夜,见她安然入睡,没有任何异常,心觉不对,目光转向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莫失。
莫失盘腿打着坐,她掀了掀眼皮,淡声问道:“看我做什么?”
青灯想问她到底给夏池吃的什么东西,但是又念起之前她的含糊,不好直接问,于是又打问今晚上村子里的事,她想了又想,用一种寻常的话,说道:“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清水镇有多远,风土人情竟然如此不同,今晚上的祭典,我在清水镇从来没有见过。”
莫失轻笑一声,嘲道:“你自然是没见过。”
青灯姿态放的很低,说:“徒儿是井底之蛙,见的事太少了,觉得什么都稀奇,还请师父为我解惑。”
莫失很是受得奉承,勉为其难地答道:“他们祭拜的是一尊无名无姓的神像。”
“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守护神,所以愿意付出一切去信仰祂。”
“师父的意思是,这尊神像其实是假的?”说着她下意识看向屋子里那尊无面观音。
莫失意味深长地说:“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仰。”
“这世上已经没有神了,但是人们依然愿意去信仰祂,付出的一切和得到的一切完成不成正比,他们却甘之如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莫失笑道,“但这种匪夷所思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那师父将这尊神像摆在家里,也是信祂吗?”
莫失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她嗤笑一声:“我信的不是这尊假神,是力量啊。”
青灯还是不解,她沉默许久,不经意间问了莫失的心病:“那你现在获得力量了吗?”
莫失忽的一僵,她现在这具身体根本就是朽木,唯一的好处是能承受她阴毒的灵魂,可以长长久久地以自由身好活着,但像她这样依附他人而生的鬼修,如果寄生的宿主躯体不行,基本上就废了,只能重新费功夫重新再找新身体。
原先因为与水云身一战,她元气大伤,又实在惧怕水云身所以之后不敢在兴风作浪,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具身体里,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
结果这一躲就是十年。
而这十年里,这具朽木身体,不管她塞了多少好东西,都是朽木一具,不值得花心思。
现下水云身已死,她是该找机会丢掉身上这具臭皮囊,畅快地过上新生活了。
思及此,她抬眼,看了小心翼翼试探她的青灯,心道,她出去的机缘寻到了。
青灯自是不知道莫失一肚子算盘,她就是感觉莫失变得凝重许多,心觉自己闻到不该问的地方了,巧妙地转过话题,请求道:“徒儿明日也想去凤鸣山修行。”
“你倒是勤快,罢了,勤能补拙,”莫失正襟危坐,有了点师父的样子,问,“可要我到时候陪着你?”
青灯嘴里夜明珠猛地一跳,心道,莫失有没有这么好心暂且另说,况且她明天也不是真的打算去修行的,这不过是个打探的借口而已,要让莫失跟着她,那不就是完蛋了吗?
她忙道:“不麻烦师父了,明天还是让夏池陪着我一起去吧。”
莫失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真想在青灯身上花太多心思。
莫失不再说话,继续打坐。
青灯觉得自己杂念太重,打坐也没用,干脆躺着休息。
她现在不需要睡眠,一躺下假寐,就开始胡思乱想。
村子里祭拜的假神,夏池吃到肚子里的肉块,还有……还有莫失。
她侧躺着,正对着夏池安详的睡颜,心道,莫失有些奇怪,她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现在她死了,身体得不到了,本该丢开她这个麻烦,却又为了所谓得道的秘密捏着鼻子,跟她做了交易。
如今,她想要的庇护和仙术虽然勉勉强强,但毕竟是摸到了边儿,但是关于得道的事,青灯却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这显然让这场交易变得不公平起来,按常理,莫失该催着她将拦在肚子里秘密吐出来一点,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莫失不但没有逼迫她,甚至……像是忘了这件事一样,催也不催她。
“……”青灯心慢慢下坠,她直觉不对劲。
青灯不相信莫失真的会大公无私地帮助她。
她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才愿意不计成本的留着她。
可是她一无所有,连苟活于世的身体也没了,莫失到底还能在她身上挖出点什么?
她带着这样的问题连着熬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背着夏池远行。
夏池困迷糊了,待在她冰冷的背上,抱着她的脖颈,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喊“娘”。
青灯想起莫失的所作所为,望着远处的高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傻子,你娘早没了。”
青灯背着夏池没有远到上次的凤鸣山,而是绕着村子转了几圈,在夏池快醒的时候停在了一个远离村庄的小土坡上,土坡正是迎风口,青灯面上的面纱向后飞,勾勒着她隐藏在幕篱下轮廓柔和的面庞。
夏池醒来的时候,先是看到了模糊的青灯,然后俯瞰到了整个村庄。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听到青灯莫名其妙地问:“夏池,你以前一直都在吃昨晚上的东西吗?”
夏池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说道:“娘说,饿了,就会吃了。”
夏池说话总会留下大片空白,青灯耐着性子去理解她:“你是说,你不愿意吃,但是你娘以前说,不吃,就饿到能吃为止,对不对?”
夏池眼睛一亮,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听懂她说的话,她猛点头。
青灯心下了然,又问:“你娘说那东西是好东西,你觉得好吃吗?”
夏池摇了摇头,道:“娘说,好东西,能长生变仙人。”
青灯一惊,许久之后,遏制着自己的惊讶,语速放慢了些,一字一句地确认道:“你是说,你娘说,那东西能够改造你的身体,让你从凡人跨越升入仙人之列?!”
夏池顿了顿,迟疑许久,没有点头,当青灯逐渐冷静下来以后,才道:“我不是仙人,我是娘的孩子。”
她一直固执地去做莫失的孩子。
青灯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昨日,你同我念得清心诀,你还记得吗?”
夏池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青灯进一步问道,“谁教你的?”
夏池不知道回答哪个问题,踌躇许久,弱弱地回:“……娘。”
果然!
青灯猛地站了起来。
这下子就说得通了,她想,莫失没有道理在占据原主身体之后,还要去承担她的傻女儿,她必然有所图,不是在村子里有所图谋,就是对夏池本人有所图谋,或者两者兼有。
夏池必须有用。
她有用在哪呢?
青灯低头看向疑惑的夏池,问:“你能不能像我昨天一样,一边念清心诀,一边引气入体。”
夏池伸出手,抓了抓头上的空气,比划道:“不念,它们也会跑到我这来。”
说着,她手中那些透明的空气忽然绽出明亮的蓝光,闪耀了青灯眼前的世界,青灯瞪大眼睛,那些灵光调皮地化作了蝴蝶停落在了青灯的肩膀上,不时扇动着翅膀。
转过眼,正对上夏池那双莹莹如荧光的眼睛,虽然平淡懵懂,却夺魂摄魄。
莫失不会做赔本生意,更不会在一个天生魂魄有损的丫头身上投注太多精力,她在成为莫失女儿之前,怕已经展现了非凡的才能,或许,那时候就已经在不依靠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半步脱凡。
这是个天才。
……莫失是个没有身体的鬼修。
她太需要一副完美的身体。
青灯眼前被灵光围绕着的夏池可能正是除她之外最好的选择。
青灯心下震动,直到肩上的灵力蝴蝶随风散去后,才终于回过神,缠绕在夏池身上的灵力已经如荧光一般逐渐消失了,她可怜巴巴地望着青灯,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嘟囔道:“我饿。”
村庄里的人,青灯不敢轻易探查,上上下下,青灯唯一用得上的就只有了夏池了,她目光几转,回道:“你娘告诉我,你最近不能乱吃别的东西。”
夏池顿了顿,低下头,委委屈屈,却因为是娘说的,没有反驳一句。
以前,她也因为不能乱吃,饿过很多次,所以并未觉得不对劲。
青灯却给饿肚子的她,指了条明路,她道:“你不能吃别的,但还是可以吃昨晚上的东西。”
夏池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听青灯说:“可是,昨晚上的已经吃完了。”
“夏池,”她声音放缓,问,“你知道昨晚的东西还有哪里有吗?”
夏池眨了眨眼,低下头,应该是在思考,但也可能是在纠结,她道:“我,不吃了。”
“你别害怕,”青灯蹲下来,掀开眼前的幕篱,目光诚恳,语气温柔,“我陪着你,要是你娘不高兴了,我替你解释。”
夏池顿了顿,明显放松了很多,她道:“每次祭典结束,他们都要在后山埋东西,那里,有好多乱七八糟的气。”
“我……闻到了。”
“娘不知道。”
青灯一喜,忙道:“你饿坏了吧,天快亮了,我们赶紧去后山给你找吃的。”
夏池被她突如其来的喜悦感染,懵懂地点了点头,抓住青灯支过来的衣袖,本打算牵着她走,却被她用断了手的胳膊一把捞起来,待到她背上了。
夏池出门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现在确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青灯的保护。
这样的体验非常奇妙,然而奇妙的体验却没有在夏池心中激起太多的波澜。
她好像只保留了小动物们原始的本能,对母亲的渴望和对衣食住行的需求。
唯一称得上特殊的,好像只有不多的好奇。
她待在青灯消瘦却安稳的脊背上,迎着风,轻抓住她的面纱,似乎抓到了“人”该有的东西。
青灯非常谨慎,她尽量避开村庄的人,一路绕路,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夏池口中后山的位置。
这里还留存着昨夜火烧过后灰烬的遗迹,而继续向前,再寻不到任何别的痕迹,显然这里就是昨夜游行的“百鬼”们真正的终点。
青灯口中的夜明珠震颤着。
村庄的古怪,莫失的打算,缠绕在心头,她放下夏池,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这一切的秘密。
地上的土是松动的,显然这里埋过或者挖过什么东西,青灯没有手,工具也没有,她只能狼狈地趴下来,用随地捡起来的木棍,双臂慢慢撬土。
天光逐渐大亮,大地都被温暖的日光焐热,青灯却感觉异样的寒冷。
夏池蹲在一边,也跟着挖土。
一大一小,从日升到日落,忙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彻底掘开昨夜的痕迹。
巨坑里,埋着昨夜的“鬼神”、零落的金子、以及那尊巨大的无面观音。
当那具巨大的观音像对上青灯时,青灯怔住了。
她终于感觉到脚底下的土地过于湿软,不像是大火后的土壤,倒像是大雨过后的。
青灯僵直地站立着,她踩着粘腻的土,心中极度不详,可是对真相的渴望驱使着她去对抗着自己恐惧的本能,她一点一点地弯下腰来,断臂深深插进土壤里,然后在金子之下翻找出了一团团血肉。
它们颤抖着,蠕动着,好像还活着。
日落时残阳如血的光照在后山山脚,不肯踏入这里一步,让这里陷入更深的黑暗中。
青灯抬起头,手中的红与金缠绕着,攀附在观音面孔上的影子扭动着,似乎正要勾勒一个人的面孔。
可正在此时,远方却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正在勾勒的黑影戛然而止,只浅浅的画出了一双眼。
那样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贪婪,那样的贪婪,深达灵魂,无处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