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金,将西天染透。
太生微坐在老槐树下,目送最后一队流民扛着锄头离开,田垄间只剩下谢昭带来的兵丁仍在收拾农具。
“公子,该回了。”韩七将一件干净的外袍披在他肩上,目光落在他露在袖口外的小臂上,那里的皮肤比往日红了不少,带着明显的晒伤痕迹,“今日日头毒,您不该在田边坐这么久。”
太生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处也有些泛红,有些无奈地笑:“老爷子非要亲自下田,我总得在这儿看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府库的种子清点得如何了?南商盟那边可有回信?”
“种子还差一成,”韩七凑近,低声道,“陈明去南商盟押了五颗夜明珠,换了麦种,勉强够应急。只是那王富算盘打得精,非要按市价折算,说是‘借粮’,实则赚了咱们一倍差价。”
“由他去。”太生微不在意地摆摆手,“只要种子能按时下田,这点亏吃得值。赵严那边有新消息吗?”
“怀县传来密报,”韩七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赵严收拢了王贺的残兵后,正加固城西粮仓,还派人去黑山匪寨送了信。另外,周世铮的儿子周承业带着家眷逃往幽州,已过了青石关。”
太生微接过纸条,就着渐弱的天光扫了一眼,指尖在“黑山匪”三字上轻轻敲击:“赵严倒是沉得住气。黑山匪与他素有往来,这事睿王知道吗?”
“睿王那边……”韩七面露难色,“睿王近日忙于整合幽州军,对河内之事似乎无暇顾及。不过周承业逃往幽州,怕是会在睿王面前说些对咱们不利的话。”
太生微回头:“不利?他能说什么?说我太生微祈雨救民,动摇了他周家的‘天威’?”
他冷笑一声,“睿王虽残暴,却不傻。赵严私通匪寇,囤粮自重,这些罪名可比‘装神弄鬼’有用多了。”
正说着,田埂上传来脚步声,谢昭披着一身暮色走来,甲胄已卸下,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袖口挽到肘部,小臂上沾着泥点,额角的汗水还未干透。
他看见太生微坐在树下,便径直走了过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太生微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一怔。
“太生公子今日辛苦了。”谢昭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揶揄,“我还以为‘龙王爷’是不吃人间烟火的,没想到也会被日头晒红了脸。”
太生微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龙王爷也要吃饭,吃饭就得种地。谢将军不也带着八千精兵下地了?”
谢昭被噎了一下,随即失笑:“你倒是会使唤人。我这八千兵,怕是全天下最憋屈的‘农夫’了。”
他说着,目光再次落在太生微的小臂上,那片红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显,“你这皮肤……”
太生微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自幼体弱,确实少见日光。谢将军见笑了。”
他顿了顿,觉得晒伤的皮肤有些发痒,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井边洗把脸。”
谢昭看着他走向不远处的水井,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太生微刚要弯腰提桶,谢昭已抢先一步拿起绳子,将木桶沉入井中。
“我来吧。”谢昭的动作很熟练,木桶在井中晃了晃,灌满了水,他手腕一用力,便将水桶提了上来,井水顺着桶沿滴落。
太生微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对这种体力活确实一窍不通,此刻见谢昭动作利落,忍不住道:“谢将军倒是擅长这些。”
谢昭将水桶放在井边,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下一个水瓢,舀了水递给太生微:“军中历练,这点活不算什么。”
他看着太生微用手捧水洗脸,水珠从他指缝间滑落,打湿了领口的衣襟,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与晒伤的小臂形成鲜明对比,“你这皮肤,真是……娇贵。”
太生微擦了把脸,冰凉的井水让晒伤的皮肤舒服了不少,他又接过水瓢,喝了一口,笑道:“谢将军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谢昭靠在井栏上,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自然是夸。”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只是没想到,能呼风唤雨的龙王转世,也会被区区日光晒伤。”
太生微放下水瓢,目光投向远处的田垄,那里刚播下的麦种被新翻的泥土覆盖,在暮色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块。
“呼风唤雨是‘神’的事,晒太阳是‘人’的事。我现在是‘人’,就得受‘人’的苦。”
谢昭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把我这八千兵扣在河阳种田,就不怕睿王怪罪?”
太生微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扣?我怎么敢扣谢将军的兵?不过是借贵军之力,助河阳百姓度过难关罢了。再说,”
他话锋一转,“赵严私通黑山匪,意图不轨,谢将军身为虎贲中郎将,奉旨北上督粮,顺道清理地方匪患,安定民生,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谢昭挑眉:“哦?赵严通匪?这话可有证据?”
“证据?”太生微轻笑,“谢将军需要证据吗?周世铮的儿子逃往幽州,赵严收拢残兵固守粮仓,又与黑山匪暗通款曲,这些‘迹象’,足够睿王浮想联翩了。”
他目光锐利如刀,“再说,睿王向来多疑,赵严手握兵权,又地处要冲,睿王岂会容他?”
谢昭看着太生微,越发觉得眼前这人心思缜密。
他总能在看似无序的局势中,找到最巧妙的切入点,将一切化为己用。
“你倒是会给人‘编’罪名。”谢昭摇摇头,“不过,你说得对,睿王确实不喜手握兵权的地方势力。”
“所以,”太生微接过话头,“谢将军将兵留在河阳,既是助我,也是助你自己。等麦种播完,赵严的‘罪名’也该坐实了,到时候睿王一纸令下,谢将军顺势而为,既清理了障碍,又得了民心,何乐而不为?”
谢昭看着太生微,忽然觉得有些口干,他拿起水瓢也喝了一口井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你倒是把一切都算计好了。”他低声道,“包括我谢昭,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太生微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合作而已,各取所需。”
他顿了顿,看向田垄,“对了,你觉得这田,几日能种完?”
谢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数千亩土地已被翻整过半,兵丁们虽疲惫,但在谢昭的严令下仍在有序劳作。
谢昭沉吟片刻,心中估算着人力和进度。
他本想回答三日,却忽然瞥见太生微鬓角未干的水珠,以及那依旧泛红的脸颊,思绪竟莫名飘远。
这贵公子晒了一日,怕是真撑不住了。
“两日,”谢昭收回目光,语气笃定,“某亲自盯着,两日必能完工。”
“只是……”他皱起眉头,“你这播种的方法,为何与寻常不同?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还间杂着其他作物。”
太生微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谢昭果然观察入微。
“这叫‘间作套种’,”他解释道,“麦种间播些豆类,既能固氮肥田,又能在麦收前收获一茬豆子,缓解春荒。这是我从一本古农书上看来的,试试罢了。”
谢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天边的晚霞突然褪去,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聚集,遮住了最后一点天光。
太生微抬头看向天空,眉头微蹙。
“要变天了。”他轻声道。
谢昭也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的天空阴云密布,隐约有雷声传来,风吹过田垄,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是要下雨了,但今夜大抵还下不了?”谢昭皱眉,“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刚播下的种子,怕是要被水泡了。”
太生微却摇了摇头:“未必。这雨若是来得及时,既能滋润土地,又能压实种子,反而有利于发芽。”
他顿了顿,“怕是……下一次下雨的时候,这土地便能真正活过来了。”
谢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云层正在悄然增厚,星子渐渐被遮蔽。
他不懂什么“土地活过来”,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湿度的变化。
“要下雨了吗?”
谢昭喃喃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太生微身上。
月光下,那人的侧脸轮廓柔和,晒伤的红晕尚未褪去,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清贵之气。
真真是……娇贵至此,却又偏偏能搅动这乱世风云。
“公子,天彻底黑了,田边湿气重,您该回城了。”韩七将一盏灯笼递到太生微手中,“府里已经备好了伤药,再让郎中点验一番,总是稳妥些。”
太生微接过灯笼,光晕在泥地上漾开一圈暖黄。
谢昭已从暗影里走出来,手中拎着半壶井水。
“韩七说得对,”谢昭将水壶递给太生微,“今日我让兵丁混在流民里耕作,瞧着不对劲的人可不少。有几个汉子手劲大得反常,翻地时总往田埂深处刨,不像纯粹讨口饭吃的灾民。”
太生微拧开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井水滑入喉咙,他靠着树坐下,灯笼挂在枝头,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赵严在怀县扎根多年,河阳流民里掺着他的眼线不奇怪。前几日还有人往粥棚里投毒,被我们当场拿下,审出是郡尉府的旧部。”
韩七闻言握紧了腰间佩刀:“公子,既然知道有眼线,更该回城!这田边连个像样的营帐都没有,若有人趁机……”
“趁机做什么?”太生微打断他,“这世道……”
太生微伸手揉了揉晒伤的小臂,那里的皮肤又痒又烫,“人心本就是喂不饱的。旱灾时求雨,雨来了求粮,粮够了又求富贵。人心像青岚河的水,看着清,底下全是暗礁。”
韩七看着自家公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公子……”
“我今晚就住这儿。”太生微忽然开口,打断了韩七的话。
谢昭挑眉,看着太生微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意,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拿自己当诱饵?”
“算是吧。”太生微站起身。
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谢昭:以身为饵,大爱啊
太生微:以身为饵,出现了通通biubiu
其实谢昭对太生微是有点误解的,太生微奉行的是讲得通就讲,但其实一直很想暴力行事,只是之前条件不允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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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