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别睡了,该早朝了。”
人都死了,还早什么朝,封晏舟有些纳闷,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死透?
旋即就听见珠帘挂在玉钩上,金玉相碰的清脆声响,描金缀玉的殿顶在晨光中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用手遮住,从指缝间看见郑民神色急切地说:“陛下昨夜又醉酒了,可早朝不能误,朝臣们都等着呐。”
封晏舟更懵了,前几天叛军入城,播仙少主琅珠长驱入城,夺城焚宫,郑民也死在了那场宫变中。而封晏舟,亡国之君深入贼庭受尽百般羞辱,靠装疯卖傻才留得一命,可后来琅珠不知抽了哪门子疯,还是把他弄死了。
正陷在屈辱和气愤中,身子却像个木偶似的被郑民扶起,正要下榻,脚下却一软,像踩了个人,他定睛一看,脚下的果真是个人......
“你你,你趴在地上干什么?” 地上的小宫人面容姣好,肤色白净。
小宫人看向封晏舟:“不是陛下说白玉地面太凉,恐秋露侵体,要奴婢以身侍奉。”
封晏舟坐在榻上沉思良久,也没能记起这人是谁,抬头看了看这镂彩刻金的宫殿,提起手腕看见了无名指上的珍珠饰链,这一切都无比真实:“明明咽了气的。”
郑民哎呦了一声,担心道:“主子还醉酒呐,快去拿醒酒汤。”
郑民踢了小宫人一脚,使了个眼色,他囫囵起身。殿外御膳房早已准备好羹汤,小宫人取来,伺候封晏舟慢慢饮下。
他的感觉有些模糊,像被罩在了一口透明的瓮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寝殿,又何时坐在了朝堂上。
他麻木地听着朝臣们奏事,有大臣说道“三川之地久雨害稼,州府仓廪恐不足以应对此次灾情.......”
说道这时,封晏舟叹了口气,众大臣以为皇帝终于知道挂念民情了,谁知封晏舟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优游度日,今夕何夕都不知了?那位上奏的大臣敢怒不敢言,甩了袖袍又退回队伍中。
“回禀陛下,瑾和十二年九月乙酉”
是三年前,封晏舟终于确信了,自己重生回三年前播仙少主琅珠亲率三千众将,策马归附的那一天。
殿外羽林军趋步入殿,称有急报,封晏舟几乎是在心里照字无误地说出:“播仙少主疾驰入城,求朝见君主。”
“允”
约过了半刻,这位异国少年入殿朝拜。传言播仙二王子美若天山明月,瀚海星辰,众大臣一见果真如此。
他身着玄色衣衫,腕间箭袖上錾刻金丝,额边两缕碎发搭在两侧,微风一吹,恰巧落在唇边。
大臣们看着眼前的少年,五分异域之美,五分中原之相,听闻其母是中原人,中原血统不至于让他的长相太过异域,恰到好处。
“臣播仙遗孤琅珠,策马廿日,终归天朝,愿献边城十二座以求我君辟佑。”
三年前,播仙少主琅珠,年仅十六岁,以播仙礼单膝跪在朝堂上,那双低垂的蓝色的眸子里像偷藏了初秋的晨露,睫羽一眨,又看向明堂,少年极力压抑的亡国之痛,让朝中大臣们突然生起怜惋之心来。
少年的头发微弯,束成马尾时发尖微微上挑,像极了走兽的尾巴。
封晏舟莫名想起了曾经御花园中那只叫“时雪”狗,想要抚摸时就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来,一旦接近他的食物,那护食的本性又让它露出尖牙。
“装得真好,当是个戏场名伶。”封晏舟心想。
“播仙少主,忠心可表,今既愿归我南平,那便……”封晏舟扯起嘴角:“那便……学声狗叫听听?”封晏舟不出意外地说了从前说过的混账话。
对!等的就是这个眼神!封晏舟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琅珠眼中那一霎而过的杀意。
好小子,原来从一开始你对我便起了杀心。
堂下,宰相董庭兰面色铁青,劝奏道:“陛下,归附之人,应按南平礼典待之。”
琅珠睫毛倏动,眼帘依旧低垂,等待着陛下降旨。
彼时琅珠年仅十六,身高、地位都相差悬殊,想羞辱他还不是张口就来,顺手就成:“我为宗主国,你为附属邦,按南平律法,与附属小国应以叔侄相称,不学狗叫,那就叫声叔叔听听。”
二人仅相差七岁,揆情度理,怎么也不能叫封晏舟叔叔。
况且以叔侄相称是辱称,南平有先例,有边境小国归附的,大多收归边城之地以羁縻之策安顿,即任命边地首领为长官,如前些年收复的林邑国,改国为州,设都护府,以兄弟国相称,播仙国也应如此。而从前,封晏舟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从前将播仙遗土,那十二城池设为南平朝州府,实则仍由琅珠统辖,之后那些年琅珠以助帝王拓边的名义征兵买马,发动战争,屡有战绩,为南平朝攻下西陲数十城,年仅十九便封王。正是因为上一世的放虎归山,才导致后来的南平覆灭。
如果能重来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把琅珠留在身边,养废他!
“外臣国破家亡,无可依靠,求皇叔庇护。”谁也没想到,朝堂下伏跪的小少年肯受得这份羞辱。
台下大臣无不暗骂帝王的无礼,而高座龙椅之上的封晏舟却暗中得意,欲以养狗之法驯化一匹黑心狼,把它从一只表面乖顺背地伤人的虚伪狗,训成一只唯他是从,表里如一的好狗。
训狗第一式:就是不能顺它的意,要让它听指令,明白谁才是主人。
“亡国之主归附,可封何职才好,”封晏舟索性接着装宿醉,打了个哈欠,把身子嵌进龙椅中,佯装闭目思量。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美美睡了一小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毫无顾忌地睡了。
“咳咳。”郑民小声咳了咳,才把封晏舟唤醒,看见琅珠仍在朝堂上伏跪,顿时神清气爽。
封晏舟问吏部尚书柳知雁:“西境可有都护空阙?”
柳知雁手持笏版偷瞄了一眼董相,见董相神色晦暗,马上会意。道:“众都护皆秩未满,无阙。”
上来就封一个毛头小子为都护,敌我不知,董相才不会做摸不清虚实的买卖。
封晏舟又问道:“三品以上京职可有空阙?”
柳尚书道:“都...都无阙。”
琅珠神色颇显为难,似乎是想让琅珠明白,不是朕不想封,是实在没有空位。
“那琅珠暂且留在京都,待日后都护阙职,再封也不迟,况且琅珠年少他日定是封王之才。”
真是好大一张饼!
献了城池还让人空手而归?再黑心的商贾也做不出来这事儿。
“寡人颇为思量,想到一个空缺。”
琅珠身子稍稍离开地面,却只等来一句:“寻檐索笑无花鸟,嗟我良人独倚栏。现下正缺个花鸟使,可封播仙少主此任。”
有早知宫闱秘辛的大臣心里暗暗嘀咕,还封什么花鸟使,这少主自己就是花鸟吧。
其余大臣则如遭当头一棒,花鸟使是为君主择后宫妃嫔而临时差遣的使职,最不值钱,岂能委任?
终是有谏不敢言,朝堂上竟无一人反驳,花鸟使的差遣就强行落在琅珠头上了。
只要让琅珠不好过,封晏舟就愉悦。
于是郑民便宣无事退朝,这时,播仙少主才撑起身子从地上站起来,那眼神和被教训之后的时雪一样低落又无辜。
封晏舟装作没看见,戏台上的扮戏技艺罢了,他琅珠会演,本君比你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