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成一体,小树苗被意外切断,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如同拔掉一枚指甲盖,小疼也是疼。
原本停留在二楼的大树枝条抬起头,身上一抖,震动传遍其他无动于衷的分枝,像在以这种方式传递信息,发动某种命令。
藉聊尘等手里的小苗尖没有任何活气后,把它扔给角落里的穆雪,道:“待会我引走树妖,你拿着解药去救肖异。”
苗尖掉落在她面前,手伸出又收回,似乎在恐惧会动的植物,最后用衣摆卷起它,抬头道:“程哥,这一路都是你在为我们解决一切困难,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谢你。虽然我还是很害怕,但是。这次,我会努力不让你一个人陷入危险当中。”说完,就捧起苗尖转身迈向逃生通道。
耳边流水潺潺,就这一会儿功夫,裤脚湿润。
藉聊尘一颗心不知为何,被触动一番。或许是这个小姑娘转身前坚决的眼神,又或者是转身后坚定的背影。
他朋友不多,长期以来只有梁雀安和宣柠愿意和他接触,愿意包容他的怪癖和孤独。
自上大学后,更加与外界隔绝,专注学业。
奈何他奇装异服,也没掩盖这一张好看的脸。
以往有许多女生大胆向他告白,藉聊尘用自己听不见的理由拒绝。那些被拒绝的女生伤心过度,还没离开太远,就道:“性格好怪,不像这个世界出现的人。明明听得见,却不接受外界一切好意……”
在原本的世界,性格古怪、不合群等等标签,诸如此类,这是世界对他的看法;在这个地方,雾手、文字人、树妖,是他评价世界不对劲。
藉聊尘身上那些“特点”成了灰尘,毫不起眼。在穆雪等这样“普通人”的对比下,他变成英雄,私心化为勇敢。
藉聊尘没来由笑了一下,这笑有松弛,有自嘲。
前方人影消失在拐角,藉聊尘收回遥送的目光,顺便弯腰,就地涮了涮刀锋,绿汁飘散开,荡漾在浅滩里。
脚尖微动,藉聊尘和大树枝面面相觑,浓重墨蓝色里映出一点虚绿。
树枝顶端圆润肥大,年轮一圈一圈刻在上面,扇形的大叶子和猪耳朵一样,忽扇忽扇。
周遭细小颗粒浮动,湿热空气带了些凉意。藉聊尘额前刘海飞起,余光瞥见穆雪,她已上二楼。
她向前走的动作像是在跳皮筋,匆忙又紧张。穆雪避开地上攀延蠕动的细小绿植,偷偷在栏杆处探头,双手做了几个动作。
藉聊尘看明白了,这是手语:我已准备好。
他快速隐秘地做了两个动作,用手语回复:注意安全。
也不管她接没接收到,手里水果刀转了两圈,身上血液沸腾。
随后,藉聊尘举起水果刀朝最近的藤蔓砍过去!
藤蔓似察觉到杀意,迅速醒过来,蝎尾一般蛰来!
两相交接,直面相撞。藉聊尘反应快,在小藤蔓刺过来后,身形一晃,做了一个假动作,闪到旁边。
没有开智的一团叶绿细胞直勾勾地过去,却没击中目标,呆愣半秒,在前方寻找目标。藉聊尘在一边,如魅影般无声无息,手起刀落,一刀扎进自己面前的藤蔓。
绿汁喷射而出,溅了藉聊尘一脸,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下。
藤蔓受了伤,转而抽搐起来。
他爱干净,这会儿也顾不上去擦拭脸上黏糊糊的绿汁,只能抿紧唇,避免绿汁滑进口腔。
第二次。
他再次不顾一切,刺伤树妖其他分支,这无异打了“掌权者”的脸。这代表着,彻底激怒最大的主宰大藤蔓。
藉聊尘眼睛眨了眨,双手握住水果刀把,用力往下刺。
小藤蔓压在地上,大藤蔓伺机迎来。
侧脸感受到挤压的劲风呼啸而来,藉聊尘心脏直打鼓,面上表情依旧沉稳。
一脚踩住小藤蔓乱动的尾尖,两手往下划拉,刀锋与地面划出几点火星,又迅速湮灭在水洼里。
藉聊尘这一下是冲着要命去的,使了七成的力。小藤蔓自伤口处一分为二剖开,如同宴席前刮骨剔鳞的鳝鱼,内脏零落,与地上哗哗直流的水融合在一起。
此时,大藤蔓朝藉聊尘袭来,藉聊尘心下一动,快速往一侧闪避,堪堪落地,就听见刚站的地方“轰”一声响。
他抬起头,呼吸一窒,面前是距离不过一寸的大藤蔓。
没给他太多反应时间,藉聊尘迅速往右侧移去。大藤蔓从皲裂的地面抽出头,紧随藉聊尘而来。
藉聊尘跑到消防通道处,砸开玻璃,拿起灭火器一顿狂喷,烟雾缭绕,藉聊尘掩藏其中。
不过两秒,灭火器摔在地上,烟雾骤然破开,淡绿藤蔓冲过来。
极巨压迫力逼得藉聊尘指尖抽动,整个身体跳上高台阶。
门被远大于体型的怪物撑碎,墙壁与一二层水泥台阶轻易破裂。
水泥沙哗啦啦掉落在藉聊尘头顶,本就拥有大片亮色的黑发此刻变得灰扑扑,但他毫不在意,一路往上跑。
跑到二楼,毫不犹豫翻过手扶栏杆,跳下去。
下降的风鼓起藉聊尘衬衫,露出一截白净的窄腰。
好在藤蔓够宽,藉聊尘准确落在它身上,柔软的柱身接收到一个坠力,往上反弹,藉聊尘这才稳定住没摔倒。
须臾,藤蔓头跟随藉聊尘这个定位,导弹一样炸过来。
眼中绿色圆形逐渐放大,最后快要占据藉聊尘整个视线的时候,藉聊尘突然沿着柱身往肖异他们所在的方向跑。
身后藤蔓攻击再次落空,随着地面崩塌,天空下起一场毛毛雨,淋湿藉聊尘整个人。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很快回归地面源头,激起一片涟漪。
藉聊尘没有回头看,嘈杂呼风声中,胸膛里的心脏鼓动格外明显,他所有一切行动都是基于本能,基于直觉。
耳边碎发飘动,脚底这块“路”波形抖动,抖得他差点倒下去,藉聊尘只好一路踩上叶子做跳板台阶,重新跳回地面。
藤蔓头也跟着他砸向地面。
水花四溅。
藤蔓柱身紧挨地面,由于抬起,整个身子也跟着抬起,底下出现一个半人高的空间。趁藤蔓还没捉到他,藉聊尘眼尖,找准角度,一个滑步,从下面呲溜过去。
前方是锋利的台阶石块,藉聊尘及时停住。
藤蔓傻乎乎地追着他路线,上有早已卡住的柱身拦截,下有坚硬地面。娇嫩的表皮与地面负距离接触,产生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噪音。
藉聊尘难受地捂住耳朵,鼻尖浓重的绿汁味道,是不自然的大自然。
抬眼去看,藤蔓头正在艰难移动,但地面摩擦力阻止它前进。
非要出去的结果就是与地面争了个鱼死网破,地面这个阻碍碎成渣。
藉聊尘深吸一口气,用钝刃趁虚而入,直接扎出好几个大洞。
一个接一个,绿汁倾泻而出,大大地增加了水量位线。
藉聊尘不敢掉以轻心,额上汗如珍珠大,身体快乏力。
“你会死的。”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藉聊尘脑中,藉聊尘手一顿。
对方声音不急不徐,听不出任何担忧情绪,和冷漠的机器人一样,像是死神在为宿主无情地陈述事实。
藉聊尘呼吸变重,眼眶蓦地红了,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他把能够到的地方都扎了一个遍,藤蔓如同背腹受敌的大蟒,被农夫扎成一个筛子,怒意成几何级增长。
藉聊尘想到过去生死危机的一幕幕,奔着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目标去,他努力克制住情绪,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道:“我早就死好几回了。”
像是不想和他吵的成熟长辈,脑中不再有任何声音。
不过藉聊尘更加愿意认为他是不想管自己了。
藤蔓浑身弹起,又摔下,它在试图挣脱自己构成的牢笼。地面剧烈波动,四面八方的粒石飞起。
藉聊尘按压下纠结,扶住墙壁,勉强立定。
脚下凹陷一大块,人工结构在怪力乱神面前,如同细沙,一点点向下漏,最终呈现原本埋进去的宝藏。
这一连片破坏,除了砖石断裂,还有藏在地面的电线露出来。
久未见光的电线一冒头,当头迎接自己的就是死敌——水。
微弱电流受阻,滋滋冒火星。
离电线最近,覆盖面最广的藤蔓一惊,开始失控发狂,卡住它的门和消防通道裂纹更深,更大,更宽。
藉聊尘呼吸一下沉重起来,左右扫视,寻找藤蔓身上可以借脚踏的叶子。
离他近的宽大叶子都因为刚才乱斗早已破烂,剩下的离他远,他够不着,另外需要一个借力。
他以身入局,藤蔓成功被电,同时也把自己困死在死角里。
他得想办法出去。
藉聊尘抬脚,捡到一张飘在水里的椅子,也不知道是楼上跟着掉下来的还是水房里顺水浮出来的。
藉聊尘站在上面,人的重量甫一上去,原本晃悠的四角稳稳地立在水中央,顿时化为海洋中的一座孤岛。
孤岛与深水隔着一定距离,藉聊尘得到空隙思考对策。
无论他怎么赌气,七七刚说的话没错,他确实会死。小腿一大半都湿了,再这样下去,火还没起来,树妖没被烧死,自己就要被电死了。
有了椅子高度,藉聊尘没再寻找叶子,打算赌一把,他朝藤蔓柱身跳上去,刀立刻插进一大坨绿色细胞里。
五指紧紧抓住藤蔓细枝根,试图爬上去。
手臂刚向上弯曲,藤蔓身体就扭动起来,在它身上的藉聊尘不得不抓紧脆弱的树枝。
左一晃,撞到大门,玻璃崩裂,清脆的炸裂声在藉聊尘耳边响起,眼冒金星。
右一摇,高高甩起,高度直达四楼,藉聊尘险些晕厥。
游乐园的大摇摆都没这么刺激,好歹大摇摆是设定好的程序,知道持续和停下时间。而现在……
藉聊尘胃部翻滚,本就没装什么食物的胃开始痉挛,可比起无法预料的下一步,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能否找个机会落地。
他眼前除了眩晕还是眩晕。
高速摇摆的藤蔓十分不顾他死活,痛苦地这撞一下,那撞一下。
图书馆变成加速电影,所有一切都变成藉聊尘眼中的高糊光点。混乱中看不清楼层建构,白光闪耀过后,下一刻又是极昼后的漆黑。
他现在像一个瞎子,视觉不再好使。这种情况令藉聊尘恐慌,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他只能竭力抱住藤蔓,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紧绷间,他还有时间空想,如果在疾速旋转中被甩下,死法照样很难看。
所以他顾不上身体内部难受和时不时被撞的躯体,他只能逼自己保持清醒,努力在高速翻转中找到方向。
大概第四次背部撞到栏杆,藉聊尘找到一个固点,试图在下一次高抛时,抓住瞬间跳上去。
可还没等他实施,藤蔓速度忽然停下来。
“喂!我们这里有三个人,来抓我们啊!”藉聊尘脑子被晃成一团浆糊,他看到二楼有好多个虚影在挥舞双臂。
藤蔓受到挑衅,直起朝另一方向冲去。
藉聊尘在快接触到地面时,迅速拔下刀,跳到碎石块上。
“程哥,我们来救你了!”穆雪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回荡在整个图书馆空间里。
藉聊尘循声望过去,看到肖异拿两把椅腿跟在穆雪身后,以及站在阴影处的方湘。
肖异的手缠上衣服布条,看来是治好了。穆雪在前头带路,肖异跟着她一起往消防通道方向跑,看来是打算换条路下来。
也不知道咋想的,让方湘站在原地是准备做诱饵吗?
大藤蔓本就火烧火燎,扭曲得不成样子。
那样高速摇摆起来的风都没彻底扑灭燎原之火。如今又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影响,像是打乱信息素,失去了判断力,就势冲去。
电光灼烧开植物表皮,零星几处火焰不熄。在藉聊尘底部方向看去,就像一个庞大巨龙冲霄而上,叶枝是它的脚,火星是它的鳞。
“快跑!”藉聊尘下意识冲他们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