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赞来去,陈念还得提着几分精神,时不时回答几句谦辞——来来回回左右也就那几句套话,只要面上表情做得足够诚恳到位就好。
她是实打实救了人、出了力不错,但靠的也不是自己的本事,听起这些言过其实的话不至于全然无法领受,却难免有几分汗颜。
不过要表彰她也不一定非得要在这时候,曹操现在提起,倒不如说是借着刘备的疑问,拿她作为话题,将话题平稳地从客套过度到正事。
吕布作为将领的才能毋庸置疑,尽管双拳难敌四手,这次的曹操也依然占据着极大的优势,但这也不代表着就能乱来 。
再者,以曹操在徐州的民望……
陈念倒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说话的艺术”。
进入议事环节以后,谋士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提到了这一点相关的内容,但谁提出的方式也不会过于直白。
要么是跳过原因直接说结果,言明届时的反抗可能会比较激烈,建议曹操小心为上,要么是什么也不说,把攻城的建议就这样端上来。
听了个七七八八,陈念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一件事——以现在的情况,仅仅凭借口舌之利,她没有说服曹操的可能。
要阻止彭城被屠,为自己可能的未来挣到一个保障,她就必须要站到这些人的对立面去。
没有侥幸的权利,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这里让步的后果,极有可能就要在公测的时候还回去。
即使游戏会对她的生命安全做出保障,但吃饱穿暖地活着是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也是活着,二者之间的区别无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任是谁也知道孰优孰劣。
将繁杂的心思尽数收好,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根据给出的“大型多人法术准备教程”,陈念已经将应有的布置全部完成。
并不困难,只需按部就班就好……这一点上倒是像个正儿八经的游戏了,支使玩家来来回回地跑腿。
此时大军已然穿过谯县,向东北继续进发。
未免被看出异常,陈念还是和原先一样定时走一趟伤兵营,待的时间也比从前要更加久——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跟在太医们边上学习的机会了,她得好好珍惜。
要做的事太多,连续好几日连轴转下来,陈念身体有几分吃不消,连在走路时脑袋里都晕晕乎乎的。
好在她的神秘也成为了一层相当好的保护色,其他人在路上见着她一副深思的样子,从来不敢过来打扰,秉持着只要不找她就一定不会出错的想法,倒也让陈念清静不少。
只是想法难以协调统一,其中倒也有不讲究这些个七七八八忌讳的人。
比如,郭嘉。
陈念是在四处溜达的时候偶然遇见他的。
她同郭嘉的关系,放在和曹操麾下的其他文武官员当中倒也能称得上一句熟络,就像此时,她没有想着找个机会开溜,而郭嘉也没有打个招呼就要走的意思。
二人各自装模作样地一阵寒暄过后,郭嘉开门见山地问:“方丞还在忧心彭城?”
在陈念已经明确表达过自己观点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问话就说明其实没有多少人认为她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
“不,只是战事已起,如诸位所言,司空在徐州……根基不深。”陈念学着他们的模样,稍稍变换了一下说辞,这才继续道,“届时的彭城定然是死伤惨重,我体弱多病,害怕到时候受了影响,平白无故折损寿命罢了。”
这样的说辞挑不出错处,即使是再聪明的人,也不会猜到她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人不会考虑到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事。
郭嘉似乎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不太理解地拧了拧眉,但他在曹操帐下任职久了,即使性情与那严肃老学究没有关联,倒也不会轻易将没有证据、仅仅只是直觉的推断拿出来当结论。
“既是如此,方丞到时候可稍稍延缓入城,等待战场收拾妥帖。”郭嘉出言安抚道。
收拾得再妥帖,那漫天的血气和硝烟味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所谓的“收拾”,主要的内容只是战场上的尸体。
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只是陈念的“心结”并不是可以被解决掉的东西,自然寻找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浅尝辄止”。
“说的也是。”陈念挤出一个微笑——她自己也知道这表情做得有多勉强,但她还是要做,“我过几日同司空提一提吧。”
不论是谁也能从她面上读出闷闷不乐的意思,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
陈念终于听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大军将于后日抵达彭城。
恰好又到了最后一个六日。
她自睡梦中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再次确认了一遍提前写好的遗书没有任何问题,又特意打电话将徐妈支开。
做完这些,陈念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任由明明灭灭的屏幕反光打到脸上,落下一片又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
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
她带给这个世界的东西太少,少到临终前也没有什么可托付的东西,甚至亲人们也不需要叮嘱太多——没有了她,他们会过得更好。
陈念去摸桌上的手机,思来想去,还是拨打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喂,念念,怎么了?”陈思的声音隔着手机听筒传了过来。
“姐,爸妈不是回来了吗,你们晚上能来家里一趟吗?”陈念开口问道。
这对她来说是个极为难得的请求,陈思在电话的另一头倏地一愣,片刻后方才道:“我帮你去问问他们,我是可以请假回来的。”
“好。”陈念得谢谢姐姐没有向她要个具体的理由,否则……“睡梦中会穿到东汉末年还绑定了个能告知我死期的系统”,光这一点就足够他们认为自己一定是久病不愈之下生出了心魔。
她按亮手机屏幕,开始一个一个地卸载掉桌面上的游戏,这样的动作在轮到面前这款三国游戏时倏地一顿。
最终,她也没给出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卸载的动作悄悄绕过了它。
发泄似的举动很快结束,手机的内存再大也始终有限,能装着的应用一般也就两位数。
没等上太久,陈思那边回了消息。
【姐姐】:爸爸妈妈晚上都有事,可能回来不了,没关系,我晚上会过来的。
【姐姐】:念念在家里等我就好。
陈念抿着唇望了手机好几秒,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她走到洗手间,按亮电灯,凝视着镜内的面容。
疾病摧折的不止是人的精神,还有外在。
尽管十几岁的年纪很好地帮她抵抗住了这一切,但近来似乎又宽大了的衣物和憔悴的神态无不透露着这具身体已然病骨支离的事实。
不得不说,游戏的体验某种程度上也为她提供了相当的钝感力——至少她不用每分每秒都仔仔细细地察觉到身上生机的流逝。
陈念转身走了出去。
最近几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能够感觉到思维的迟钝。
具体的表现为,她看不进去书了,或者说,即使文字进入到了视野当中、她也的的确确能够认出来字,但理解一句话的意思需要时间,更不要说是阅读一本书或是一篇资料。
这其中的意味已然不言而喻。
再停留下去的确没有任何意义了。
……
陈思下了班,特意开车绕上一回远路,去买了妹妹最喜欢吃的蛋糕。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头一直萦绕着浓重的不安,但这不安令人无法去往细处想,只能放任它漫无目的地游荡徘徊。
医生说过,念念最多再支持个半年,她最近闲下来也会花大量时间去搜各种国外的消息,试图从中找到能够延续妹妹生命的办法。
但丝毫没有头绪。
开门以前,陈思收拾好了面上的沉重,挂上一副笑容,发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
陈念没再穿着睡衣,而是难得地换上了一身外出的衣服,陈思还记得这一身,是妹妹考上本省最好的大学时,自己带着她,在房间里一张一张划图片挑的贺礼。
“怎么这就下来了?来,你的……草莓蛋糕。”陈思顿了顿,将蛋
糕放在茶几上,像是以前给陈念过生日时那样,主动俯身开始拆起了包装。
“没有,就是我想看看你和爸爸妈妈。”陈念知道这时候自己表现得越寻常越好,但一出口的嗓音已经相当喑哑。
“念念……”陈思拆包装的手停住,略带匆忙地从包里拿出纸巾,想凑近陈念,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破碎似的没再有动作,“怎么哭了。”
陈念却在这时候拽住了她的衣袖,将脸埋在了她的肩膀中,声音闷闷地、断断续续地传来,出现最多的字眼是“对不起”。
陈思这些年听过很多次,妹妹性格偏向沉静,只说过几次这样的话,更多的时候,“对不起”是别人用来形容陈念之于家里。
不该是这样的。
陈思切身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没再说话,将妹妹揽得更紧了些,模模糊糊间好像还听到了些别的话。
“我真的有一点害怕”……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的疑问只不过在心头一闪而过,就被陈念接下来的动作给强行抹消得一干二净。
“最近读的故事多了,总是有几分伤情,而且精力也越来越不好了。”陈念主动拿起刀叉,虚弱地笑了一下。
“书看久了的确容易晕,我有的时候也这样……好好休息,缓一缓神,会好过来的。”陈思松了口气。
“是啊。”陈念拿着纸巾,轻轻擦掉脸上的泪痕,“会好起来的。”
无论是她,还是姐姐,又或者是爸爸妈妈。
二人吃着甜点的间隙,陈念听陈思讲起了公司里的事,她听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认真,甚至时不时还会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
这一场见面,以陈念的一个问题收尾:“姐,你说,如果我的身体能够变得相对康健一些,我能做到什么事?”
“能做到的事……那可就太多了,说不清楚。”陈思知道这种假设的问题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陈念既然说出了口,不回答或者含糊过去的态度才会更加伤人。
她又仔仔细细斟酌了一番,肯定地说道:“念念,只要你有机会,你能做到你想做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