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氏山庄,悬绯别院。
正厅佛尊舒眉敛目、宝相庄严,谢夫人每天都要花上半日在此读经诵文,打坐冥思,期间若无特别吩咐,下人都不会过来打扰,只除了一人。
映鱼进门时便闻到满堂酸菜炖羊肉的膻味,锅里肉汤咕咕冒泡,混合着香料的辛辣气味,刺激得人不觉唾液分泌。谢夫人屁股下垫了三个蒲团,坐没坐相,筷子在锅里来回搅和,看见她便如逢救兵。
“回来的正好,肉一下锅就烫缩水了,你去厨房再拿一份来,多拿点,顺便再拿套碗筷一起吃。”
映鱼没听吩咐出去,进屋同时背身将门关上,阻挡外面的风雪进来。走到跟前才微微欠身道:“小姐,奴婢方才回来,在门外瞧见了小公子过来问安,外面风雪未停,可要小公子进来?”
谢夫人对听到的并不在意,视线始终未离开一锅肉汤。
“我何时准他进来过,照寻常一样打发了。”
映鱼内心叹气,果不其然是这个回答,今日本做了要好好聊聊的打算,上一辈的恩怨何必连坐孩子,但看着面前将自己困在这别院近二十年的女子,劝告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叹了一声,默默退下。
无论别人如何说,自己必须永远站在她这一边。
……
乐浉前往悬绯小院时,瞧见乐翾正打对面过来,微微颔首示意便要离开,却被乐翾拦住去路。
“母亲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乐浉后退半步,拉开一个说话舒适的距离,语气温和,一副并无针对,实话实说的态度。
“不是不见客,或许只是不见你。”
乐翾刚被下了逐客令,本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听见这话,面露讥讽,话中带刺。
“不见我难不成见你?一个外氏生的野孩子,以为巴巴地去讨好别人的娘亲,就能不当杂种了?”
乐浉表情丝毫看不出变化,依旧带着浅笑,像是不会为任何事情扰动心绪。
新来的下人不知两位公子过去如何,但光从明面上,一个高贵骄矜,看着脾气不好,但并不会找下人的麻烦,或者说,应该是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总的来说算是一个好伺候的主子。
大公子则相反,平易近人,典则俊雅,无论对谁总是温和有礼,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这也是乐翾最恶心的,冷笑一声。
“可真能忍啊。也是,毕竟想尽办法讨主人欢心的,谁会喜欢随处狂吠的恶犬呢,就是不知道放出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很会咬人……”
乐翾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脚步声。
映鱼莲步上前,给两位公子一一屈膝行礼后,对乐浉道:“小姐命奴婢过来给大公子带路。”
乐翾只觉脑内嗡的一声,刚才的骄傲和盛世凌人荡然无存,却还强压着镇定:“你说什么?母亲不愿意见我,却要见他?”
公子间的争执,身为奴婢不便多言,若不是小姐吩咐,要特地在小公子面前,对大公子说出方才那句话,即便两人打起来,她也会安安静静待在无人注意处,等矛盾平息再出来。
乐浉适时开口解围:“有劳映鱼姑姑,我同翾弟还有话要说,还请稍等片刻。”
乐翾还想拦住正要躬身后退的映鱼,被乐浉按住。
“她只是个奴婢,你为难她也无用。母亲为何不愿见你,你当真看不透原由?”
乐翾这次未再发作,只怒目盯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母亲院中,除了映鱼姑姑始终以小姐称呼她,其余人皆道其谢夫人,因为母亲不许院中仆从奴婢将她冠以乐姓。乐氏夫妇不睦,谢夫人独居偏院二十载,世人皆知。你却在两人之间左右逢迎,还试图说服一名女子对负心之人姑息勿问,粉饰太平。于她那样骄傲的女子,你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乐翾像是听了长篇大论的废话:“难不成我做错了?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母亲,难道我必须选择一方敌对,才是正确的?一个私生子,轮得到你教我怎么做?就是你的出现才把一切都毁了。”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只有当事人最清楚,如果我的出现才是破坏他们关系的原因,现在母亲只该命人将我打出去,而不是派人给我领路。”
乐浉靠近:“连这都想不清楚?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你天资聪颖,我却瞧不出来。”
乐翾一把将人推开:“我确实没你聪明,居然能想到找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小丫头当师父。说我左右逢迎?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我哪比得过你,我师父可教不了我这些恶心人的手段。”
乐浉如同被误解般叹气摇头:“你原来这样想我?”
话风一转:“翾弟,听说上次父亲生辰,你谋划一月围猎了一只百年棕熊精,剥了皮毛做成大氅送给父亲,但你可知我送了什么?”
乐翾自然不知道,乐浉轻笑一声,自问自答:“我也不知,可能是一块石头,一把碎土,或者是吃剩的馒头,穿过的鞋袜……我只是在路边随便指了个乞丐装点什么进去,看都未看就送了……父亲至今都未作表示,因为我不在乎,他更不在乎,当时的礼盒或许从未拆封,早就不知道扔在哪里去了。如果你说的‘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是这般,母亲似乎十分受用。”
乐翾听完不敢置信,觉得这人是疯了。以前乐浉对乐父是什么态度他不清楚,但自从书院回来,明面上恪守礼法,谦顺温和,两人父慈子孝的氛围,连他都不由重视起这个私生子。
尤其在剑术一道,不知这个私生子在外面师从何人,以他启蒙的年纪,光这几年居然就能练到和自己难分伯仲,总不可能是天资卓绝,一个渔家女的儿子天资怎么可能比得过自己!甚至连向来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都赞不绝口,凭他的出身能得如此待遇,应该也对此沾沾自喜吧,乐翾一直是如此认为。
却不想他会毫不顾忌地说出这番话……
乐浉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乐翾清高自矜,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事。
真要说,乐浉反而巴不得他去,乐翾的出生是他这辈子也比不上的,如果乐翾真去了,那乐翾就会连自尊和骄傲这点最后能胜过他的东西都没有了。
如此想着,乐浉漫步自顾朝悬绯别院方向离去。
乐氏家主之争,向来剑术大于血脉,剑术一道乐翾早就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自己本就流着一半乐氏的血。书院的那几年,他只学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剑术”,另一个是“装模作样”。
“我从不教没用的东西。”
乐浉又想起了那人总爱用的一语双关的骂人话,嘴角不由挂上笑意,差不多一年没见了,听说最近连郭策都找不到她,这次下山不知能不能遇上。
……
……
“抬头!”
白尘正在河流边清洗鞋底的泥巴,隐约听见头顶传来女声,抬头望去,只见一黄衣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表情,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白尘以为眼花了,总不能白日见鬼了吧,手挡在额前正要再仔细确认。
下一刻,女子抬脚有丝毫犹豫从崖上跳下,如同信仰带着光奔赴自己而来,白尘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反应过来才发现这人真就纯跳,没有任何缓冲和准备着陆的操作。
白尘来不急考虑一直提着怕弄湿的衣摆,随手丢了鞋子,朝人影坠落的方向径直扑了过去。
……
君错听见动静去而复返,怕是出现什么状况,过来时还唤了一声白尘的名字。
“在!”
白尘被砸到后又在灌木丛里滚了几圈,一时没起来,听见声音,条件反射先举起手应道。
听见回应中气十足,不似有事,君错放缓匆忙赶过来的脚步:“怎么回事?”
白尘拨开身上的杂草树枝弹坐起来,惊魂未定:“一个奇怪的人从天上掉下来了!”
女子推开身侧的杂草,方才被人肉垫了一下,身上完全没事,扶地站起来纠正道:“不是奇怪的人,是柔弱的读书人。”
同时伸出手要将白尘也拉起来,结果没拉动,还给自己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白尘被砸怕了,赶紧请这位祖宗歇着,自己麻利的爬起来。
女子转头看向君错时,声音里略带惊讶,像是发现了个意外之喜。
“君疏彻?”
白尘头摇成拨浪鼓似的两边打量。
女子一身版型简单的鹅黄长裙,通身饰品也只发间的两支素簪子,打扮低调到略显朴素,却又严谨整洁让人挑不出错处,加上一身从容稳重的气质让人难以忽视,应当是某位世家贵女。
白尘:“师兄你认识她?”
君错摇头,语气淡淡如实道:“不认识。”
郭无誓两手交叠,微微颔首,自信从容,文人间常见的礼节,由她做来却莫名养眼。
“一字书院,郭卜,郭无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