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邻县先传来消息。无一不是哭穷卖惨,个别碍于脸面愿意凑点的,结果也是杯水车薪。
区区三百金,典方廉最初掌权守边时,那群人明里暗里送来的可远不止这些,但一律遭弹劾严查,后面对于他也就没了讨好的心思,能避则避。
典柔时常想,陇阳郡作为同北尢对峙最紧要的关口,但似乎除了他们这群人,根本没人在乎它的去留。
一旦此地失守,大阙关口便会如千里之堤,倾覆之势再难挽回。
但所有人总是这幅轻慢放任的态度,朝臣上下千万人,就算有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但朝堂终该是大阙百姓的朝堂,君主也是大阙子民的君主,无论如何,他们总不该这般孤立无援。
造成这片污浊**的源头究竟在哪,分明不该被拥护的势力,如今却已遮蔽整个大阙,滋养这群蛀虫的温床,为何这么多年都无人管制?司法何在?天子何在?
同时京城也传来消息,虽被禁足,典柔依旧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圣旨的内容。
通篇废话,避重就轻,粉饰太平,大概意思是,泱泱大国岂容弹丸之地如此羞辱,典老将军从军五十年,封侯进爵……
对于马文艳之事闪烁其词,北尢的羞辱条件更是避而不谈。
无论有意或者无心,时间也都来不及再一趟的上奏下旨。
……
典方廉的人头已经在北尢城墙上挂了七日,北尢也没想到对方那么沉得住气,这不管对谁而言都该是奇耻大辱,但大阙那边除了来谈条件的那次,就再没有动静了,当时说的可是,三日后就把典方廉的人头丢去喂狗。
……
陇阳郡内薛骁山也焦头烂额地几日未眠,那事发生了几天,典渠就被绑了几天,典柔那边这几天倒算消停,但凭对其性格的了解,他完全不敢懈怠,日日让人盯着。
想他曾经或许也有过跻身官场、大展宏图的壮志,但自从家道中落,早就看透了那些尔虞我诈。
若不是当年典方廉硬把他从土匪窝里拽住来,他现在应该在某个山头当着军师,或者退居二线做个教书先生。
总不至于现在平白接手了一堆烂摊子,怨种一样给他们典家人劳心劳力。
要不干脆跟那两疯子一起带着典家军造反得了,估计也是迟早的事,三日后无论如何,总不能让老爷子真被喂狗吧。
而且若是再没有动静,北尢自己也该察觉到,主帅方死,陇阳郡正是将士离心、群龙无首,表面按兵不动,实则乱作一团。
正想着,迷糊间起了困意,就察觉到外面突然传来骚动,薛骁山强趁着打起精神,脑子一瞬间掠过千百种可能。
“外面什么事!”
有士兵钻进营帐,还未从慌乱中回过神,大口喘着气:“监军,监军被发现死在住处了。”
“什么?!”薛骁山从榻上站起来,“再说一遍,仔细点!”
“监军贴身的侍从半夜去掌灯,发现监军已经遇害,头颅,头颅不止去向。”
薛骁山听见描述,便已经有猜测,并未当着士兵的面下定论,匆忙披上衣服,大步朝监军帐去:“此时还有谁知道?”
“侍从已经被看住了,除了当时门外的守卫,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最近姓典的一个比一个野,难得遇到一个做事周全的,薛骁山也稍稍稳了下心神:“做的不错,随我过去看看。”
……
门后早已经跪好了领罚的人,一口一个“看守不力,甘愿受罚。”
薛骁山没空搭理,径直略过他们,刚开门就闻到血气冲鼻,进去之后转身迅速将门带上。
如传报所说,马文艳的头颅不止去向,身体此时以一种诡异的跪拜姿势背对门口。
“发现之后,有人动过尸体吗?”
“据侍从说,他尝试将监军放平,但是尸体僵硬,未能挪动。”
人应当刚死不久,不至于僵硬不能挪动,薛骁山走近看清便明白缘由了。
一根木棍从颈部的切口刺进去,一路向下贯穿胸腹,插入地面,迫使身体保持跪坐的姿势。
脖子上的切口并不像是枪刃所致,枪尖也切不了那么平整,薛骁山心怀一丝侥幸:“凶器和头找到了吗?”
士兵犹豫地示意正前方的剑架:“凶器似乎是监军自己账内的尚方宝剑,还有……方才派几个靠谱的在外面搜查一圈,在溷坑里发现,表面有东西新丢进去的痕迹,已经命人打捞了。”
薛骁山捡起地上的尚方宝剑,那日若不是马文艳带着这把剑上城楼强行下令,陇阳郡何至于此,典老将军何至于此……
“不必捞了。”
“什么?”士兵不敢确定薛骁山的意思,怕理解错了。
“马监军身首异处,已尽力搜找,头颅至今不知所踪。”
又想起来两个嫌疑人:“典副将和典前锋呢?”
“典副将依旧被绑着,但是……”说到后面话里,支支吾吾,“……但是少将军不见了。”
薛骁山闭眼猛吸一口气,一脸果然如此,也懒得问是怎么不见的:“看守的人呢。”
“他们说‘看守不力,甘愿受罚。’”
又想起什么,他从怀里逃出封信,“这是从少将军屋里找到的。”
封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却没在第一时间转交给自己,藏了什么心思都不用自己点破,当事人已经跪在地上:“属下疏忽,甘愿受罚。”
薛骁山气的说不出话,照今晚这样的罚法,难道三天后自己一个光杆将军,去抢回老爷子的人头吗!
信里只写了六个字。
“马文艳我杀的。”
还在最后潇洒地落上自己的大名,意思是莫要冤枉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当时装聋作哑,果然是在这里憋了个大的,他还真没看错人!
薛骁山挥开帐门大步出去:“你也别跟我问一句答一句了,典柔到底去哪了?”
那人紧随其后跟着出来:“回大人,方才有守城的士兵禀报,三更天时看见少将军骑马出城了。”
薛骁山顿住:“已经出城了?谁给她开的城门?!”
“门卫说‘看守不力,甘愿受罚。’”
薛骁山:“……”
……
“喂喂,快醒醒!有情况!”
阿勒玛刚打了个盹儿就被人晃醒,迷糊间听见备战的号角声,整个人才清醒些:“怎么回事?”
那人眯着眼趴在城墙边探头:“好像有快马在朝这边过来。”
临近深秋,天亮的也比平时要晚,一模赭红色的身影纵马而来,相聚还有些距离,看不清面容,但莫名想起几年前只见过一面的人。
但如今大阙刚没了主帅,陇阳的主要战力又是典家军,就算要强行抢回主帅的人头,又怎么可能让他唯一的孙女只身犯险……
视线不由落在手边的绳子上,下面挂着的正是那位女将领祖父的人头,又想起那个手执一柄长枪,信念坚定地说要让战事终止的年轻身影,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
……
再高的射术,连续高频地射尽一桶箭,手臂和肩膀都会明显吃力。阿勒马放完一轮后,迅速和身后的弓箭手更换位置。
箭雨下已经有人认出了典柔的身份,正因如此,攻势更盛,她的速度也明显受到影响。
靠近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后,典柔放任马儿自己在原地绕圈,等一轮箭雨结束,迅速掏出背后的弓箭瞄准射出,可惜距离太远,风又吹着绳索不停晃荡,只能一点点靠近反复尝试。
典柔只带了十二支箭,很快就射完了,随手扯起一支地上的乱箭,结果射出去偏的更远了。
阿勒玛手上动作不停,但视线总是不受控的游移到下方。
典柔明显就是冲着典方廉的人头来的,但是,像她这样尝试,又怎么可能成功呢,刚开始就没射中,后面体力不支就更不可能了。
要么只能靠得再近点,但再近的话,北尢直接开门出兵估计就很难跑掉了。
或许,或许自己可以帮他,反正家里老人在自己当兵前就走了,就算真出了事也不会给家人带来影响,就当还了当时的情……
阿勒马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本就是两军交战,势同水火,何来恩情可讲,况且死在典柔手下的北尢兵可不算少……
……但那些所谓的同僚似乎也没为自己做过什么,逼着自己参军,又不分青红皂白,罚了自己那么多年苦役……只是一颗死人头,算不上叛国吧?本来留着也没什么用……就当还了之前的一条命,今后也不用惦记着了……
这样想着,瞄准的箭头在射出去的瞬间下意识偏了手。
要不当做不小心磨松了绳子,或者趁换位置的时候……
“铮——”一声兵器嗡鸣将他的思绪瞬间拉回现实。
典柔重复着用长枪一轮轮挡下箭雨,没在尝试远程射箭,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放弃了,下一瞬,只见她高举长枪后仰,整个身体蓄力拉扯到极致,随着高喝一声,手中长枪被投掷出去。
似乎对长枪落处有十足把握,丢出去后便不在关注,夹紧马肚朝正前方策马疾驰。
枪身钉入墙面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阿勒马甚至觉得脚下的墙面都随之一震。
典柔突然动作所有人始料未及,弓箭手迅速调整方向,杂乱的箭雨追随马蹄一路从远处延伸到城下,直到射程之外。
“开城门,杀出去,今日必拿下典方廉的孙女一同挂在城墙上!”
典柔快冲到城墙下时,坐骑换向,她则单脚踩着马背用力一蹬飞身直接冲到墙角下,在地上滑行一段后成功接住典方廉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从放落的城门缝隙下贴着地面钻出来。
不敢犹豫,翻滚之后迅速起身,大步冲向早就等在前方的坐骑,重新跳上马背,策马逃向远方。
……
数日后,京城从边境传来两道消息。
北尢奸细趁夜混进大阙监军的营帐,将其割首,头颅至今尚未寻得。
典方廉死后的第八日,其孙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