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白豫老成得让他不由怀疑对他年龄的把控出错了。
“我爹娘早死了。”他虽毫不避讳,但白豫听见还是瞳孔一缩。
“抱歉。”草率了。
“这有什么的。你当我几岁?”他有点好笑地反问道。
白豫还很认真地想了想:“看着跟程小差不多大。”
这句话对裴几来说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夸赞:“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他得意地斜了一眼白豫,仿佛在说没想到吧,“说出来吓死你,老子今年二十三。”
确实没想到,长得也确实显小,神态语气完全是意气风发的小少年。
“那你心智还挺、单纯。”
“拐着弯儿骂我呢?”裴几眯了眯眼,“你多大?”
“虚岁也二十三了。大寒的夜里出生。”
“哟,你猜猜我,猜猜我?”裴几指指自己。
白豫心说像个二愣子。
见他不说话,裴几自顾自说道:“我是元宵!实岁就二十三,你还得叫我声哥。”
“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么。”
“不是,那你到底在装什么啊!小毛孩一个而已,好像见识过很多似的。你懂人心险恶吗?”
“你又懂什么?”
“那肯定比你懂。”
毕竟像你这样的“善人”最不堪的一面,我自是要看个一清二楚的。
风一阵阵地吹,吹得那榕树的须须也一阵阵地飘。
明明离头顶还有好一段距离,白豫却觉得好像有人在撩拨他的头发。
“白老板,”裴几支起一边膝盖,手腕随意地搭在上面,“你别后悔啊。”虽还是吊儿郎当玩笑般的散漫语气,却透着说不清的野心。
白豫皱了皱眉:“何必要剑走偏锋,你分明······”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
“行了啊。你对着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这么爱说教么?”裴几掏掏耳朵,拉着嗓子道。
白豫拧着的眉就没松开——他发现自己真是有些多管闲事,尤其是对这种欣欣然躺倒在深渊里睡大觉的顽固。
他轻哼一声:“随便你。”
身边突然低下来的气压惹得裴几忍不住逗弄,他探过头到他面前去:“要不要这么小气啊?这就生气了?”
白豫看见他敞开的领子里掉出了红绳下坠的那个平安锁。
上上等。
见白豫像是真恼了不说话,裴几心情更好了,拍拍衣裳起身,向桥那边慢慢踱过去:“唉,白老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哼着不知什么地方的小曲儿。
天星在水,漾漾倒影映了满目。
裴几晃到河的那头,又转过半边身子往榕树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树顶。一股无名火突然烈烈烧了起来:真他妈圣母。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陶旭一天天的跟打了鸡血似的,在福顺客栈门口冲他招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撞上对方冷若冰霜的脸时却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加快脚步。
这孙子一点儿都没发觉,还兴高采烈地叽里呱啦着。
“老大你的决断果然不错!方才我从码头那边儿回来,李大哥说自从半年前选了这洛京,好些地方运输都方便多了。”
“我是谁。”裴几一听嘚瑟了起来,立马把因白豫而起的烦躁心情抛之耳后。
“嘿嘿,李大哥说相比之前又多加了七八个停靠点!真是赚得盆满满!”
“盆满满是什么?”
“就是那个啊,大头他们老说的那个,赚很多钱的。”
裴几叹了口气:“那叫盆满钵满,回头跟你大头哥好好学学,别出来乱说给人笑话了去。”
“不要不要!大头老欺负我,我一生追随老大!”陶旭目光炯炯,让裴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不是该给他请个教书先生,成天跟着他混算怎么的呢。
不过一秒种就自洽上了。跟他混怎么了,裴哥带你赚大钱。
不像某些人,给他这个福气都不要。
裴几撇了撇嘴,强行把这团讨厌的乌云打散了:“都有哪些说来我听听?说不定还有更好的路线,少些人力和时间成本。”
“这······我想想啊,梨城、长岐山、清和城、白云镇,不对不对,是云白镇······”陶旭掰着指头努力回忆。
“等等,你刚是不是说了,清和城?”裴几突然打断他。
“有的,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李大哥说那边好像出事了,本来每月都有好些老板要订货的,这个月竟然全都没了消息。”
难道······
“下一趟什么时候走?”
“啊?船吗?”
“不然呢?”
“噢噢好像是说明天?寅时吧······老大?!”陶旭眼见着裴几往客栈外快步走了。
“你呆这儿随便帮帮忙,我出差一趟。”
“这么着急吗?明天租马车不行吗?你大晚上的去哪儿啊老大!”
“码头。”
洛京共有八个码头,其中六个都是官府直接管辖的,另外两个则是官民合办,分别在最南和最北。
裴几住的福顺客栈就坐拥极好的地理位置,离最南的藏春坞码头很近。
他到时,周边的街道和店铺都熄了灯,只有码头的灯火和时不时的吆喝声。
“裴老大?”裴几正眯着眼四下寻找李承非的身影,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他回头,果然是那张脸,只是海风吹得他眼下皱纹更深了:“哟,找你呢,李哥。”
李承非讶异道:“真是你啊,陶子下午才来过呢。”
“啊,我要去个地方,搭个船。”
“那正好了,我们正上货呢。”
“对了,能不能派些人手替我买些小米小麦?”
“行啊。你们几个来一下!”李承非当即就叫了六七个人,“你要多少?”
“两百石。记我账上。”
“你们快去快回,人手不够再叫。”李承非交代完又回头问他,“这么多?送去哪?”
“清和。”
李承非叹了口气:“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裴几道:“不是我自己要去的啊。”一开始确实只是想探个虚实,一个冲动就让买了点“伴手礼”。
李承非笑笑:“一会儿就开船,要不先去我屋喝口茶歇歇?”
“不用,带我看看都哪些货发哪些地方。”
“那可多了,跟我来吧。”
裴几很敬重李承非。他大他十几二十岁,自小就跟着家里在海上混,阅历自是比他深多了。
不过这还不足以他打心里的敬重。
李承非很有文化,却也很有江湖气。
在裴几打交道的人里,文化人也不少,可惜要么是些卖弄学问满口之乎者也的傻缺,要么是只知道讲些大道理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他又想起了那张面瘫脸——说来好笑,每次分别都不是那么愉快。
“操,怎么阴魂不散的。”
“嗯?”
“哦,不是说你,突然想起了一个讨厌的家伙。”
谁知李承非笑了起来:“倒是稀奇,没见你惦记谁到这种地步。用你的话说,‘挡老子路的不是破财就是死’,这诅咒一出口,那些烦心事不就都烟消云散了么。”
“注意言辞啊李哥,什么叫惦记,分明是讨厌至极。再说那诅咒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过过嘴瘾罢了。”
李承非哈哈笑了几声:“这诅咒多灵验,可让我这么多年一点儿也不敢跟你作对啊。”
“李哥真是说笑了,没有你倾囊相助我也走不到今日。我只是,”裴几也笑了笑,“看不惯那个装好人装得把自己都骗进去的伪君子而已。”
“方便透露么?说不定我认识呢。”
“玉栖街那家当铺的老板,白豫。”
李承非话里却几不可见地带了些惋惜:“他啊。”
裴几挑了下眉。这个反应,莫不是知道些什么:“怎么?”
“不太熟,但他祖父是个极好的人。”
“你认识他爷爷?”
“我父亲十多年前跟他有过一些生意上的往来,我也见过那孩子几面。”
“他小时候?”也这么闷吗。
李承非说:“嗯,我记得他从前很活泼······跟你很像。”
“跟我像?跟我像就应该像我一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如今怎么混成一副全世界欠他钱的模样。”裴几翻了个白眼。
“家中变故吧,尤其是他祖父病逝后,他性情就大变了。”
······裴几没想到他跟爷爷感情那么深,突然想起自己那句不客气的“陈冢”,还有对方满不在乎的笑。
我真该死啊。
但更多是烦躁。人死不能复生,何必迷失在过去呢。难道他成日郁郁寡欢像缩头乌龟一样,老人家看到了会开心吗。
“他爹娘呢?”
“生下他就走了。”
裴几显然有些意外,这家伙,身世悲惨啊······
“不是死了。”李承非看他表情,又解释了一句,“是抛弃。”
他复杂的情绪一下被强烈的怒火烧尽了:“抛弃?他们还是人吗?不想要就别生啊,生了不养是畜牲。没节操的狗东西,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只是,这种环境下生长起来的小孩,心里肯定阴暗得要命——裴几已经没心情证明这个人剥开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嘴脸了。
可怜蛋。
“阿嚏——”白豫还坐在树下出神,突然鼻子一痒,感觉有人在想他。
他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总之坐到河对岸的灯一盏一盏灭了。
白老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这是什么意思。
“豫哥,你回来了。”程小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练字。
“头抬点起来。”白豫说着又给他头顶挂了盏油灯。
程小的字写得很好,清秀又遒劲。他这会儿正在誊一本泛黄的书,日积月累已经抄了大半。
书名空着,著者陈泰安。
白豫错愕一瞬,随即又笑道:“从哪儿掏出来的这本书?我都不记得放哪儿了。”
“就在放古籍画册的那个柜子里,想是之前不小心混在一起了。”程小握着毛笔,直了直身子,“我看上面有些字都看不清了,就拿来誊一遍,反正消磨消磨时光嘛。”
“挺好的。”
自己日日消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程小正是闲不住的时候,能找些事消遣是最好的。
白豫常常觉得亏欠了这小孩儿。
“小小,你想不想考个官做做或者出去游学······”
“不想。”程小头也不抬地说。
“你听我说,”白豫慢慢地道,“别人家的孩子到你的年纪,不是在外游历就是鸿鹄之志。你也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也是好的。难道你要跟我在这小地方画地为牢一辈子么?”
“有什么不行的。”
“不要耍孩子脾气,好好考虑一下。”白豫抱着手臂靠在门边,有点儿头疼——程小有时候就是固执得十头牛都拉不动。
“豫哥,你嫌我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