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耽搁过后,天色渐晚,从茶楼下来,去往商贩聚集的邻街。
林娘子所说果非虚言,高挑的货架上,诸种器物琳琅满目,让人看不过来。
舒沅私库中不缺宫中所赐珍玩异宝,但宫中物件自有讲究,她又多病,送至定远侯府手上的物什,总离不开一个福寿绵长的寓意。
大多珍贵有余,趣味却比不过民间匠人的巧思妙作。
此间货物销往各处,价格公道,除了大宗采买的行商和高门管事,也有不少百姓牵了孩子来闲逛。
小孩大多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正合舒沅的喜好。
于是,见到哪处聚了一堆孩童,她便也慢慢凑上前去,不知不觉间买下许多好看好玩的物品。
跟在一群孩子身后,舒沅慢慢挪到下一家商铺门前。
柜前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左右手挂满了东西,正比划着让老板给他指一指销路最好的货品。正是杨叔。
舒沅还未出声,杨叔余光便瞥见她们一行人,而后和老板说了句话,顺着墙边走出来。
舒沅手上还拿着上家老板娘送的草编小狗,一路走过来,她有些累,苍白的脸颊生出两团红晕。
杨叔含笑走过来,他还看见了春桃怀里的一堆东西。舒沅不禁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小狗。
方才几个稚童满目艳羡地从她旁边经过,这会儿被杨叔看见却觉得不好意思。
杨叔从鱼贯而入的孩童中间穿过,舒沅看清他手上拎了巴掌大的小灯笼,分明和春桃手上的一模一样!
阿迟才四岁。她居然和阿迟喜欢一样的东西!
想到这个,舒沅脸色愈发红了,手上的力气便重了两分。
低头再看时,小狗的尾巴已经扁了下去,一只腿也有些歪斜。
舒沅看着摊在手心的小狗,粉唇紧抿,试探地捏了一捏,想让它恢复原状,但小狗还是歪歪扭扭,不像刚才那般气势昂扬。
有些无措地看向春桃,春桃爱莫能助,轻轻摇头。
杨叔走到跟前来,把草编小狗拿起来看了眼,出声安慰:“阿沅不急,杨叔来帮你治一治这个小狗。”
舒沅一错不错地看着,不知杨叔动了哪处,两三下就把小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又稳稳当当搁到她手心里。
舒沅也顾不上害羞了,喜出望外地道谢:“谢谢杨叔。”
又瞥了眼杨叔拿着的小灯笼,觉得理应投桃报李,舒沅小脸红红地说:“我知道阿迟喜欢什么,杨叔跟我来。”羞赧尚存,但俨然已是个懂事贴心的模样。
杨叔爽朗地笑笑:“那要麻烦阿沅了。”
舒沅垂下头,小声道:“不麻烦,我带杨叔过去。”
杨叔特意从驿站过来给阿迟买这些东西,待他送回家中,阿迟见了不知有多欢喜。
舒沅想到阿迟甜甜的笑脸,不自觉地重视起来,简直像被委以重任,带着杨叔东边走走西边看看,收获颇丰。
一家一家逛过去,到街中时才看到零星几家铺子门户紧闭,路过的小孩眼馋地看了眼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仰头说道:“姐姐想看灯吗?曹老板嫁女儿,他们都去吃酒了,明天才开门。”
没看上花灯,舒沅略觉遗憾。
最后与杨叔告别,登上马车时天际已完全黑透。
舒沅困倦地趴在小案上,有春桃在耳边劝着,才没闷头睡过去。
春桃捏着锦帕给她擦汗,哄道:“姑娘在车上这么一睡,明早着凉了,还怎么去找裴六公子?别急着睡,回去再好好歇息。”
舒沅眼皮沉重地睁不开眼,听到这句话稍微振作了一下,坐起来揉揉眼睛。
回到别院,舒沅先过问了烤鹿肉。屋内的丫鬟留意着这事,伶俐答道:“膳房的人来回话,说是送去了。”
舒沅颔了颔首,打了个哈欠。
困乏涌上来,胃口也小了,晚膳只简单用了两口。待到沐浴时,已经困得泪水涟涟。
舒沅午后没有歇晌,又逛了太久,困得有些糊涂。
从湢室出来,将头发弄干也要些时间,舒沅终于从混沌中明白过来,她这是累极了,明日怕是要多睡会儿,便低低切切吩咐春桃:“明早差人去和裴六哥哥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去找他。”
话毕,挨上枕头便睡着了。粉白的脸颊贴在缎面织绣的花团上,煞是可爱,春桃满心柔软地多看了两眼,才轻步离去。
翌日醒来,天光大亮。
舒沅比平常晚起了一个多时辰,睡足过后,思绪分外清晰。小口喝粥的时候总算想起了另一件事。
“泥石阻塞的那条路现下如何了,一夜过去,可有消息传来?”
春桃摇摇头,回道:“墨台走后,便谴了数人前去帮忙。巨石挡在中央,遍地都是淤泥,还在想法子呢。”
这路断得不巧,附近能走的只剩下崎岖不平的小路,大队车马无法从小路通行,唯有等人清理。
沈老尚书早些年脾气暴烈,近年好上许多。沈彻在校场比武表现出色,又将沈老尚书的火气浇下去两分。不过最近祖孙俩又闹腾起来。
沈彻这次要是回去太晚,免不了又要和沈老尚书吵上一回。山道不通,沈彻只能在那头干等,估计也着急。
闻言,舒沅道:“先把快马给他备上。待他翻山越岭回来了,才好一刻不停地赶回去请罪。”
早膳用罢,侍婢奉匜至前,舒沅一面净手,心里却还想着裴见瑾的伤势,偏头问询:“顾大夫还没回么?”
春桃捏着锦帕给她擦手,笑答:“还没。往日这会儿,顾大夫都该回来了。”
舒沅心中有数,叹道:“何止回来了。恐怕还能再熬几张膏药出来。”
到裴见瑾院中一看,他并不在屋内。幸而福顺恰好过来,将裴见瑾去处告诉舒沅。
福顺两三句讲明了裴见瑾所在,见舒沅和春桃面有疑惑,福顺本想给她们带路,但刚走出去院门没多远便被人叫住。
那人笑吟吟地招手叫他过去:“问你点事,我那儿有刚出锅的炒货,咱们边吃边聊。”福顺不好拒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依着福顺指的路,舒沅来到门前堆放砖瓦木料的屋舍跟前。
青砖灰瓦靠着墙排得整齐紧密,靠柱放的木箱打开,胡乱盖着层麻布,下面是锯锉斧凿。
舒沅走到门边上一看,屋里摆张九尺长桌,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埋头雕刻,正是福顺说的钱伯。
钱伯余光瞥见门前的小姑娘,面露了然,和蔼道:“六公子在隔壁屋里。”
“多谢钱伯。”舒沅的声音脆生生的。转身往隔壁拐去,腰间环佩轻碰,发出叮当轻响。
裴见瑾坐在方桌前做事。
舒沅跟钱伯说话时,裴见瑾便察觉到了。
两屋里侧连通,她其实不必从门外绕一圈。不过她也不会多来,知晓与否都不打紧。
钱伯眼睛不好,裴见瑾替他做些精细活。此时,裴见瑾握着掌中待刻的木雕,心神却被那阵叮当脆响牵动。
裴见瑾不大喜欢这种心神分散的感觉,皱了皱眉。而后将木雕轻轻一转,开始专注于手中之事,完成三个才放下刻刀。
舒沅静静地趴在桌边看,见他侧首看来,唇角弯了弯:“裴六哥哥好厉害。”抬头时乌发上的垂珠簪悠悠晃动。
钱伯过来拿工具,闻言笑道:“六公子学什么都快。一上手,比我这个老东西要强。”
钱伯一面在柜中翻找,一面续道:“我这儿没别的,就是清净。六公子这样的人物,不该耽搁了呀。这批做好,六公子您帮我带到镇上,拿了钱去书斋逛逛吧。”
裴见瑾将完成的木雕收起来,平淡道:“照着钱伯你给的旧样子来做罢了。”
被收起来的小狐小兔灵动可爱,舒沅多看了两眼。
裴见瑾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钱伯听过外面传的风言风语,知道这定远侯府的小姐对六公子关照有加,今日一见,又觉得舒沅脾气甚好。
大半年下来,钱伯对裴见瑾的脾性有些了解。他从旁看来,六公子分明是不排斥这小姑娘的。不提别的,就为了人家那日日上门的府医,六公子都欠了定远侯府不小的人情。
钱伯看舒沅神色,笑呵呵地开口:“这些东西说难也不难。下手试两回,渐渐地就找到窍门了。”
说罢,钱伯又转头轻声细语地问舒沅:“姑娘喜欢什么?”
舒沅想起昨日杨叔修好的那个小东西,心生怜爱,遂道:“小狗。”
裴见瑾听出钱伯的意思。下意识侧头看去,她眸子湿漉漉地将他望着,嘴上没说的话,这双眼睛都替她说了。
裴见瑾别开眼,拿起巾帕擦拭刻刀,淡声道:“头几次总是会出错的。”
舒沅急了,她攥紧手心,脱口而出:“刻坏了我也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