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支利箭穿云而来。
丁毅侧头耳朵微动,闻到破风声的瞬间腾空,勾起亭下一盆兰花,精准撞在箭头,花盆碎了一地,丁毅凌空抓了一把散落的土,对着来人扬了过去。
对方是个男人,扭身带起右臂,袖口堪堪遮住脸,挡住飞土。
“守了一千年的奈何桥,好在身手没退。”
林兮将玉弓收在背后,上下打量丁毅一息,眼里微微闪着欣赏的光,“林兮,乾鹰卫。”
丁毅眸光深了深,他与林兮没一同回过前世,不过唯一一次回去,与廖朗在一起的日子里,时时听他提起,林兮又捉弄他,林兮又讽刺他。
心中的酸意挡不住地往外冒。
丁毅侧过身,眉毛蹙紧了,沉沉侧盯着林兮。
林兮不知道自己早招惹过这位醋神,见他脸色不善,举起双手失笑道,“不会吧,阿朗说你也是乾鹰卫,怎么这个眼神?”
丁毅脸更黑了,“你已见过阿朗?”
林兮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跟在白爷身边这么多年,见过的事太多了,更何况刚从前世归来,小公爷与平南王这对儿腻腻歪歪的情景还在眼前,当下就悟了丁毅这是怎么了。
林兮眯眯眼睛,笑意更深,“也不知道你同阿朗回到的前世是什么时间,他听小公爷提起要找你,就坐卧不安,做事更是心不在焉。我看他可是极为想你。真是奇怪了,大家同为乾鹰卫,怎么不见他对我如此?”
丁毅转身,收了戒备的神色,看着林兮的目光隐隐透着期待。
林兮反而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抿了抿唇,丁毅背着手神色不明,“所以,你来此是为小公爷寻我?”
“倒不是,王爷已应了小公爷来寻你,我只是好奇,让阿朗心不在焉的人是谁,没想到竟然是你。”
跟了白爷这么久,偶尔也听到白爷与黑爷交谈时提到这奇怪的守桥人,原来黑爷口中的小钉子就是丁毅。
黑爷说,小钉子千年前自刎而死,怨念极深迟迟不肯同衙差来冥界过审。人死后魂体没有神智,衙差用引魂索一勾,魂体自己就跟着来了。
但丁毅竟还有神智反抗,没了记忆,在黄泉路久久徘徊,可见执念之深。
连黑爷范无救都起了恻隐。
以往偶尔也打过交道,他知这名为小钉子的男人,平日里沉默寡言,闷不做声打扫奈何桥,也会帮孟婆收拾孟婆亭。
倒不知他想起前世多少。
丁毅垂着眼帘,眉宇间带着一丝温柔和怀念,轻声问,“那日走得匆忙,他如何了。”
林兮插着手臂,斜靠在柱子处,望着亭外奈何桥,“黏着小公爷不肯走。”
桥上一个接一个游魂,喝过孟婆汤,空着表情渡桥,马上要奔赴下一段人生。
廖朗心智单纯,认准的事轻易难改,否则也不会游离在冥界三十年不肯投胎。
那短短的回忆就像为数不多的蜜糖,丁毅每每拿出都要反复回味。
乾鹰卫间的默契犹如刻进骨血,林兮只抬眼,便知丁毅心思。
“奈何桥是冥界的重地,阿朗是游魂,轻易来不得,纵他念你也没法子。王爷应了小公爷,原本是他该先来寻你,路上被属下绊住了,是酆都大帝那里……”林兮向上指了指,具体何事他就不晓得了。
“如果你想见阿朗,不如去乱魄诛心宫拜访,央王爷带小公爷一行同来奈何桥,他宫里人会给他传信罢,带上黑爷手信更稳妥。”
丁毅眸光微动,看着林兮,同来奈何桥?
“为何?”
林兮微微一笑,一只脚踩上廊凳,慢条斯理道,“奈何桥为冥界阴阳相交处,尤其是边上的三生石处最为灵性,你瞧那里黑黄色的粉末,想是有人燃过坊魂香,坊魂香起,阴阳则通。”
对上丁毅视线,林兮解释了他在白爷处看一本古籍,对坊魂香有过记载,极为简略。
“坊魂香千年难得,不知何人有这本事。”林兮低喃一声,又道,“小公爷手中的记事本是你留下的,现下这本子不足半个手掌大,样子越发像个玉牌。既然每次回到前世,都有这记事本的影响,它应不是俗物,你可知这玄机?”
丁毅瞳孔瞬得紧了紧,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不由追问道,“从不知,难道你已参出?”
林兮对丁毅扬了扬下巴,丁毅知他是想长谈,便坐在对面的青石凳上。
“我不知内情。”林兮神情一肃,“听得黑爷说起过你……在人间的事,你身死时神智有异,这记事本是否与你死前做过何事有干系?”
丁毅没有千年前身死的记忆,他只知守桥时见到投胎的廖朗,心神像被吸走了,仿佛千年的等候终于找到答案,忍不住求了黑爷让他追着廖朗一同投胎。
只是人世间短短十六载,阿朗意外而死他也便跟着去了,回到冥界才知这前后因缘,给阿朗烧了几十年的纸,不忍再扰他投胎转世,不敢去见他。
他以为对阿朗是一见钟情,原是他们千年前就有那纠缠缘分。
“我没了千年前的记忆。”
林兮眉目一冷,“乾鹰卫们转世皆为横死,想必不是偶然。”顿了顿,知他话扯远了便又说道,“三生石下再燃坊魂香,我们一起再回前世,这次说不定会找到答案。”
无论是小公爷与平南王的纠葛,还是他们乾鹰卫转胎横死,还是宋帝王索要小公爷魂魄的原因,也许就在这次。
“我同你说的这些,王爷许在外这几天也回过味儿来了,待你去了乱魄诛心宫,传了口信后,要想法子找到那有坊魂香的人。”
丁毅点头应了,坊魂香竟是这般难得,路巍为何对它的态度如此随意?
林兮站起身,微不可察地上下打量丁毅,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回忆,却下意识有种久违的感觉。
交织着欣赏、信任,有着同甘共苦、相依为命过的感应。
“我走了。”林兮说罢利落转身,没几瞬便消失在奈何桥边的游魂中。明明他已是衙差,飞天遁地只需一个手诀,却偏偏一步步离开。
乾鹰十六卫,他们同生共死,相互间没有动人的言语,每一次相聚再分离,纵有千般万般不舍,也只是背过身扬扬手,说声“走了”便罢。
直到再也看不见林兮的背影,丁毅才捻了手诀前去乱魄诛心宫,同时给路巍千里传音,让他回了冥界速来寻他。
纣绝阴天宫,酆都大帝座下第一驾——藺星火行宫处。
“七王!”远远看到厉项歌一行,江灵躬身行礼迎接,盼来了救星,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君上如何?”
厉项歌边问边跟着江灵往宫内走。路上来报信的人言语不详,只道酆都大帝已出天人五衰迹象,问得深了便答不上来了。
神若出现天人五衰,距离神魂俱灭已无多日,竟已如此严重?
江灵摇头,神色还有劫后余生的惶恐,“君上已目不可视,耳不可闻,头上三花只眨眼间便凋了两花。元王担心再下去恐无力回天,便燃了三千年寿元为君上减缓。”
说着话,一行人便到了藺星火寝殿外,江灵带厉项歌进了殿,强压着哽咽。他跟了元王万年之久,见他骤然失了三千寿元,心中剧痛,掉下泪来,“元王……他已一头华发。”
话落,便打开帐幔。
厉项歌瞳孔猛地一缩,恁他做过准备,却不想藺星火竟悲催至此。
藺星火闭着眼,声音如被火燎过一般,艰涩干哑,已无中气,“是七王来了。”缓缓抬起手臂,寻人扶他起来。
厉项歌拦了身边的江灵,上前环住藺星火的臂膀,让他靠在胸口借力。
藺星火极慢地勾唇笑了笑,“不必,担心。”拍了拍肩膀上的手,示意厉项歌安心。
“君上已然天人五衰,不出五日神魂便会散了,此前君上传信,言道他同宋帝王已找到破解之法,待他三花俱灭时,听从宋帝王的旨令即可。但我寻遍天人冥三界,偏偏寻他不着。只得燃了寿元助君上保住最后一花,其余五王还在寻宋帝王。”
短短几句话,似乎耗尽了藺星火的力气,他虽已成神,但骤失几千年寿元,对神魂耗损巨大,急需要闭关好好休养生息。
“听,听宋帝王座下的人道,前几日他在人界出现过,找过一名叫鹿小星的孩子。”
听到鹿小星的名字,厉项歌的手猛地收紧。
藺星火没抗住,疼得直咳嗽,倒了几口气“你,别,紧张,疼死、疼死本王了。”
卸了力气,厉项歌追问道,“宋帝王寻他何事?”
“不知,只道宋帝王要鹿小星魂魄。听秦广王说,你同那鹿小星有千年纠葛,急寻召你来也是为此事,宋帝王要他魂魄,许是为酆都大帝,你既认识鹿小星,速速带他来冥界罢,宋帝王若当真在寻他,自会前来。”
厉项歌垂眸,凝视着藺星火的目光如同带着刺。
藺星火自觉往前倾,尽最大努力离厉项歌远一点,斜着眼睛似看非看他道,“孰轻孰重,七王你自分得清。”
厉项歌冷哼一声,曲臂随手一甩,藺星火腾空转了好几个圈,江灵飞身扑到脚踏上,以身为肉垫接住藺星火,没让元王在自家宫殿里摔个脚朝天。
藺星火被转得头昏眼花,噗一声吐了好大一口血。
江灵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依然强迫自己保持礼节,“七王!纣绝阴天宫如此敬重尊上,我们元王伤重至此,尊上何以如此待元王!”
厉项歌起身背过手,破风声好悬没刮江灵一大耳光,他抱起藺星火向后疾速退了三步。
“本王愿司酆都大帝,是君上应了我寻鹿晓星。他是本王的人,宋帝王也好,元王你也罢,我倒想看看,谁敢动他?”
一脚踩塌了藺星火的床榻,乜了藺星火江灵二人一眼,只一扬手便消失了。
江灵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抱着藺星火委屈掉泪道,“元王,您摔没摔疼?这厉项歌当真是个疯子,成聻了不起吗,竟然还把您的床给毁了!属下抱您去我的寝殿,委屈几天,属下这就着人来修缮。”
藺星火靠在江灵怀里,闻言耷拉着眼皮摆手,“成聻啊……的确是可以为所欲为了。快,快抱本王去,去禁地见宋帝王,这事七王不应,鹿小星如何心死,取魂魄时成为中阴身,备不住恢复记忆反悔,若当真至此就回天乏术了!”
“属下不懂。”
“呆、呆瓜,你若搞得明白我元王位子,换你做,快,带我去,见,宋帝王。”藺星火举着手,急迫地想去禁地,恨自己连喘气都没力气。
江灵垂首应是,下一瞬便捻了手诀,抱着藺星火赶往禁地。
厉项歌虚空现身,夹着眉毛,细细想了藺星火话中含义。
鹿晓星的魂魄与酆都大帝是何关系?自己是否应承此事与鹿晓星是否反悔又是何关系?
难道鹿晓星恢复记忆,会看到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