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朝民风开放,没有宵禁制度。但若没有手令,则不得擅自入宫。
鹿晓星自小得盛武帝喜爱,出入宫门从未被限制,现下不过戌时三刻,街市上还人来人往。琳琅满目的商品自街头到巷尾一眼不着头,各家各户点了灯,临近元宵节,街上装点着各色各式的灯笼。
廖朗扬手示意车夫拉缰绳,将马车停在一处巷角卖馄饨的小摊前,大抵是夜重了,摊子里已经没什么人,“小公爷,夜里瞧您进食不多,还不知圣上留您多久,进宫前再吃点吧。”
鹿晓星口腹之欲不大,但这一两个月圣上留他议事时间越来越长,无论多晚也不叫餐,想罢便点头下了马车。
刚刚落座,一匹快马从街边巷口冲出,马蹄急踏,鼻中打着响啼,眼看就要冲进人群,马上的男子身体单薄,面色赤红,像是受到巨大惊吓。
廖朗提气,飞身至男子身前,打着哨声拉进缰绳,劈手点在烈马两侧的穴位上,前后不过瞬间便制住了马,救下马上的男子。
“多谢、多谢大人了。”
廖朗身穿一身胡服劲装,佩戴的护肩面布金钉,男子一见便知他应是朝廷中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入眼见到一俊丽少年,面色一肃。
“在下平南王府赵奔,叩见少卿大人。”说完深深行了个礼,知这救命之恩该记在国公府。
鹿晓星点头算是受了赵奔的礼,只浅浅打量赵奔一眼,正巧摊主将馄饨端了上来,便收回视线。
廖朗见赵奔一身风尘仆仆,难掩好奇问道:“马像是受了惊,怎跑得如此急?”
赵奔曲身又行了一礼,急行几步叩首跪在鹿晓星身前,“事关机密本不想节外生枝,但少卿大人对王爷曾有过周旋之恩,三年前四十万西北军的军饷多亏了大人。现下平南王府又遇到了危机,奔无处可以求援,还望大人念在平南王一心守家卫国、赤胆忠肝,助平南王府度过此劫。”
鹿晓星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垂眸对上赵奔的发旋儿,“赤胆忠肝?”无声嗤笑,西北军不过三年时间从四十万养到了上百万,背着圣上在西北圈地囤粮,如果说平南王赤胆忠肝,那还不如说单于们明日就举手臣降大盛朝。
“阁下言重,厉王爷坐守西北拥军百万,着实让本官看不清了。”
赵奔摁在土中的手指微蜷,不过一息就恢复了。
“不过国公爷在世时,与平南王府颇有交情,你先说何事,说不定本官愿意为王爷周旋一二。”
赵奔的头垂得更低了,还特意低了声音,“西北羌人频繁异动,王爷前几日奏秉圣上请兵,明日朝中定会百般攻讦王爷,还请大人能为王爷分辨。”
鹿晓星慢条斯理吃完最后一口,赵奔是个舞文弄墨的,双腿直跪得颤颤发抖,才听的上首的人“嗯”了一声。
赵奔赶忙谢恩,廖朗压下他的肩膀,将鹿晓星扶上马车,换了马夫的位置,让马夫牵马回府。
廖朗抓抓耳朵,“小公爷,这个赵奔着实古怪。”
平南王是谁?领兵不到半年就收服了西北四区十二族,说一句用兵如神不为过,鹿晓星曲指,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下巴,“他会为了几句朝臣的攻讦就仓皇至此?怕不是谁来故意搅浑一池水,换个花样儿给他泼脏水。”
刚刚他故作模棱两可,赵奔却不像真的为平南王心急。
“圣上着您进宫议事想也是因为此事,小公爷您真的要替平南王分辨吗?”
鹿晓星笑了笑,那个男人?说不定这些不入流的诡计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了,“还不到时候。”
临近养心殿,鹿晓星看了一眼天色,唇色有些苍白,廖朗偷偷吐了吐舌头,“小公爷,属下赶车急了些。”
鹿晓星摇头,裹紧身上的大氅。他是觉得冷,又总有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
侧眸向廖朗看去,见他面色红润,额头还因为赶车微微发汗,冷哼道:“武夫!”廖朗被刺得面色尴尬。
刘公公见到鹿晓星一驾,甩着拂尘躬身行了一礼,见鹿晓星颔首才迎上来。
刘光已跟在盛武帝身边四十多年,是圣上潜邸时期就近身的,深得盛武帝信任,宫中上下甚至朝堂众臣见到刘光都会恭敬三分,但刘光为人谨慎,礼数一向周全。
“小公爷,圣上今日批折子时辰久了些,老身让膳房安置了两份安神汤,小公爷您劝着圣上多少用些可好。”刘光曲腰又行了一礼,面色恭敬。
廖朗上前拿出一锦囊,刘光垂下眼侧身,像往常一样拒绝了鹿晓星的心意。
鹿晓星并不强求,交廖朗接过大氅,整理好衣冠后道,“刘公公,替本官禀报吧。”
养心殿燃着檀香,由于盛武帝推崇佛教,殿里还专门辟了一处,专门供他上寝前礼佛念经。
鹿晓星见香已燃了半柱,知今夜议事干系重大,至少盛武帝心中难以决断。
“来了,让朕好等。”盛武帝扔下手中棋子,传来咔哒一声。
萧翊继皇帝位已二十年,这些年威压越发众了,如果是其他大臣被他这样诘问,早就吓得跪地告罪了。
但鹿晓星不在此列。
他自小就在盛武帝膝下长大,盛武帝待他又极为亲厚,知他方才不过介意自己晚了半刻。
鹿晓星好似被问得狼狈,扶着后脑唯唯诺诺道:“星儿接到圣上的令就急匆匆出门了,可谁道路上肚子不争气,问到那馄饨味儿馋的紧,忍不住就叫了一碗,可好端端吃着,又遇到一怪人,对着我胡言乱语,见我要走还想拦着,被侍卫拦下了,这么一耽搁,紧赶慢赶过来还是迟了,圣上您罚我吧。”
一声声不算恭敬的“我”冒出来,盛武帝反而笑了。
“你这孩子就是个馋虫投胎的。罢了,毕竟你还在长身体,以后想吃什么来舅舅这里,刘光自会给你安置妥当。”
盛武帝招招手,示意鹿晓星坐到榻边的樱桃木凳上。
细细打量了鹿晓星眉眼。
鹿晓星微微歪头,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兽,对上盛武帝的眼,没一息又像是闯了祸被看穿似的,垂下头吐了吐舌头。
萧翊的笑意更深了,“你母亲是朕的长姐,你又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想你从小到大做过多少淘气事儿,被舅舅念叨几句还害臊了不成?”
鹿晓星正摆弄着垂在膝盖上的下摆,闻言仓皇抬头,“当然没有了,舅舅您又打趣我。”
萧翊眯了眯眼睛,沉吟一瞬后从龙案上拿出一本折子,随手轻扔到鹿晓星怀里,“好了,天色不早了,谈正事吧。”
鹿晓星得到萧翊颔首准许,才打开折子,瞳孔顿时竖成针状,一瞬又恢复。
折子上竟详尽记录着自他出了国公府,至入宫门的发生的所有事,有些不痛不痒的对话也被记录下来,看内容他判断,也许监视的人离得远了听不清声音,可对方却擅长唇语。
“舅舅……圣上,下官不懂。”鹿晓星将折子摊开。
萧翊扫了一眼,拿出另外一本带了封皮的折子,不甚在意道:“瞧朕真是老了,这本才是。”
刘光上前收走鹿晓星怀里的折子,低头送进火盆里。
鹿晓星觉得身边的寒气更重了,后颈也微微发烫,打开第二本折子,是平南王奏请出兵西北羌族,还有……请要粮草、军饷。
萧翊凝视鹿晓星的眼神微微一闪,“这请战折子刚刚落在朕的案头,弹劾平南王的折子便如雪花一样飞到朕面前,辩白的折子也如那过江之卿。朕瞧着朝堂上下唯你一人没递折子,昔日平南王在京述职与你最为亲近,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鹿晓星微微侧头,鼻尖发痒忍不住伸出食指搓了搓,亏得这是个俊美少年郎,这么猥琐的动作倒是愣让他作出潇洒的味道。
“圣上,下官整日泡在案宗里,平日里对边疆之事知之甚少,看不清这弯弯绕绕。只是平南王精于御马射艺之道,身边数不清的好马好弓,让人欢喜得紧,是下官逾矩了。”
盛武帝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还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又谈了半个时辰,盛武帝喝了安神汤,乏意更甚了,向后靠在软枕上,摆手让鹿晓星退下了。
“刘光,你说朕这外甥是不是长大了,朕都看不清他了。”萧翊的眉头蹙着,忍着后脑一阵强过一阵的痛意。
刘光垂着头上前,尖细的手指在盛武帝头颈处推拿着,力道适宜。
阴柔的声音低沉沉软绵绵的,“圣上,奴才瞧着小公爷腰间还别着弹弓,皮筋磨损不轻,想他尚年少贪玩,怕圣上您呵斥他玩物丧志,不敢全盘对圣上坦白罢。”
盛武帝拍了拍头上那双细白的手,“罢了,你比朕还惯着他。”
鹿晓星自小长在宫里,萧翊常常政事繁忙顾不上他,都是刘光照料的,因他做事谨慎从不假手于人,鹿晓星黏他黏得紧。
他十二岁时,国公爷因急病去了,诺大一个国公府得有人撑,这才搬到宫外。
一晃眼怀中小小一团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刘光很是欣慰,他知自己身份卑贱,不求能让小公爷青眼,能见他平安喜乐,他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