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卷轴在半空中展开,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任务失败】。
似乎墨迹都还未干。
这是第二次失败。
江辞风神色漠然,不紧不慢转过身,打量自己所处的空间。
黑白交缠的浓雾彼此抵触又彼此相融,延伸至遥遥没有尽头的远方。
这是所谓的主神空间。
永远走不到边缘,永远一片寂静。
半空中的水墨卷轴,是他唯一的交流对象。
卷轴上说,如果他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就要去往三千小世界,度化世间最大的恶人,让其弃恶从善,成就功绩。
江辞风已经记不清自己原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潜意识里有个念头催促他:快回去。
因为他要杀一个人。
那个人面目模糊,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
但他只要一想起,心绪就久久难以平静。
卷轴上的字开始变化:【是否前往下一个世界?】
江辞风点头。
卷轴缩小成一点,消失在他眉心。
眨眼睛,世界改换模样。
与此同时,似乎不断有水涌进鼻腔和嘴里,肺里逐渐流失的空气让喉间涌上腥甜的血腥气。
这是一副即将溺水而亡的身体。
江辞风还在接受新世界的信息,没有完全和这副身体融合。
所以只隐隐约约感到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溺水的感觉终于消失。
有关这个世界的信息也接受完毕。
江辞风猛地睁开眼睛。
这具身体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刚经历过溺水的折磨,衣服和头发却都是干燥的。
身下是一尘不染光滑似镜的金砖,寒意彻骨。
几步之外,一双绣着黑白条纹图案的十方鞋闯入视线。
他有些无力地抬起头。
一个做道士打扮的瘦削男子,一手执拂尘,一手捏着燃尽的符篆。
江辞风做任务的第一个世界就是修仙者的世界,于是一眼认出,对方手里刚刚燃尽的符篆,是一张最基础的水符。
现在他知道为何身上明明是干燥的,却会有溺水之感了。
道士枯黄的双眼深沉地瞧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朝屏风的方向鞠了一躬。
屏风后走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约莫已至中年,但仍然保留着往日的绰约风姿。
女人的目光沉沉落在江辞风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江辞风整理着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和原主的记忆,认出殿内这二人分别是宫中盛宠多年的贵妃娘娘赵如意,以及贵妃身边豢养的术士。
赵如意被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打量着,不禁生出被冒犯的感觉。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今日的镇南王幼子格外叫她憎恨。
“十四年了,你倒是还活得好好的。”
贵妃咬牙切齿,转眼想到自己已死的孩子,难□□露出哀伤,“可我的皇儿,他至今仍在冰冷的水底,尸骨未寒。”
她的眼里射出怨毒的光,恨恨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说,凭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
江辞风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向贵妃行了一礼,声音低弱但平静地开口:“这都要多谢娘娘十四年来的照拂。”
赵如意攥紧了手中的绣帕,阴沉沉开口:“江辞风,你欠我儿一条命,我迟早会拿回来。”
外面传来宫人的声音:“娘娘,时辰到了,该出发了。”
贵妃娘娘瞪了江辞风一眼,声音恢复了镇静,朝殿外道:“我与小公子相谈甚欢,来人,送小公子出宫。”
殿门打开,术士跟随贵妃先一步匆匆离去。
其后进来一名宫女,走向江辞风,垂眉耷目,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小公子,请随我来。”
江辞风虚弱不堪,步伐有些不稳,身形摇晃了一下。
宫女连忙过来将他扶住,战战兢兢地问:“小公子,您不碍事吧?”
江辞风摇头:“不碍事。”向她道了声谢。
宫女仍不敢掉以轻心,道:“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吧。”
江辞风摇头:“不必。”
他挣开宫女搀扶的双手,独自往殿外走。
宫女心事重重地跟上去,望着那清瘦单薄的背影,几次想要出手搀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只当这是自幼体弱的镇南王府小公子进了趟宫,被冬月的风雪侵扰了贵体。
京中人人都知,贵妃娘娘看重这小公子,自九皇子因救这镇南王府小公子溺水身亡,宫里都说娘娘将小公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每年小公子生辰都要进宫来陪娘娘,以慰娘娘丧子之痛。
要是这小公子在宫里出了岔子,不论是对贵妃娘娘,还是对镇南王府都无法交差。
江辞风很快适应了这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停下来转身看着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宫女,道:“姐姐先去忙吧,出宫的路我熟。”
宫女不敢不从,低着头转身离开。
江辞风独自站在深青色的宫墙下,一等宫女走远,便调转方向,往另一头去了。
行至半途,一处僻静的湖边,几名宫人弯着腰在花丛中寻找着什么。
只听一人不安地催促:“赶快找,那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匕首,找到了重重有赏,找不到,大家一起完蛋。”
江辞风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这件事,在原世界线中,这算得上是一个关键节点。
太子引诱贵妃宫中侍女,在后宫私会,丢了平日随身携带的匕首,不便声张,便私下遣人悄悄来寻。
这匕首其实被一名伺候九皇子的仆妇捡去,又落到九皇子手中。
后来,这把匕首让太子与贵妃彻底撕破脸皮,斗得两败俱伤,九皇子趁势而起,笼络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江辞风放轻脚步,绕过这里,继续往前。
片刻后,他来到一处僻静荒凉的宫苑前。
宫苑外面的草木多年未经修剪,横生无数凌乱枝节。
已至寒冬,一片萧条死寂。
宫苑里隐隐传来叫骂声。
江辞风在乱糟糟的杂草中找到通往里面的路,一扇木门破败地开着,叫骂声更明显了。
“没人要的野种,笨手笨脚,弄脏杂家刚置办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救、救救我……”
“救你?谁会来救你?杂家现在就是要了你的命,也不会有人过问一句!”
江辞风从门口望去,院子里有摔碎的碗,洒掉的米汤。
一个躺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的老迈妇人。
以及一口结冰的大缸,表面凿出窟窿。
太监一边叫骂,一边将一名瘦弱少年整个脑袋按进缸里,过了十几秒,又将人提起,之后再按下去,如此反复。
少年哭嚎着,脸上泪水污水血水糊作一团。
这就是江辞风在这个世界的改造目标,九皇子萧恕,一个被皇帝遗忘在冷柜的皇子,后来以最激烈的方式让后世铭记。
他弑父杀兄,篡位登基,在其统治的短短七个月间,嗜杀成性,京城百姓只剩不到一成,后世视其为失去理智的疯皇。
江辞风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愤怒、不甘、阴狠、疯狂的未来野心家。
却没想过,对方是以如此任人欺凌的姿态出现,甚至除了哭泣,连张嘴咬上对方一口的勇气也没有。
虽还活着,但是看起来像是一滩被践踏得彻彻底底的烂泥,连挣扎都不会了。
江辞风不解,从树下走出来,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太监不料有人会出现在这无人问津的冷宫,狰狞地扭过头,看清江辞风的脸后,微微有些诧异。
他松了手,任由被呛得不住咳嗽的少年摔倒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江辞风打量着少年。
卷轴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上面出现了一张水墨人像,正是九皇子萧恕。
太监打量着江辞风,脸上显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夹着嗓子故作惊讶:“哟,江小公子这是迷路了吗,怎么走到这等腌臜地方来,可别让这没人要的野种惊了您的贵体。”
江辞风认出来,此人是贵妃宫里的心腹,同时也从他脸上瞧出几分轻慢。
贵妃实际上如何待江辞风,有心人自能察觉一二。
所以并不会天真地以为,镇南王府小公子被贵妃视为亲生孩子。
江辞风反问:“平日私下里,娘娘也是这么称呼皇子的?”
太监怔了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不过在面对江辞风那虚弱的模样时,又狡猾地笑起来,高昂着头颅:“什么?小公子您说什么?杂家可没乱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小公子怕是在外面待太久,冻坏了身子,听错了吧。”
他耍起无赖,江辞风便不再废话。
卷轴上显示的信息表明,九皇子萧恕的生母柳氏出身神秘异族,别具风情,当初一入宫就夺走贵妃的宠爱。
柳氏有孕,身体抱恙,正逢贵妃早产,皇帝召见所有太医为柳氏治病,险些让贵妃一尸两命。
隔日,有术士向皇帝进言,称柳氏出身特殊,命格有异,冲撞天子。
柳氏一夜之间失去圣心,遭到了贵妃最汹涌的报复,病死在冷宫,留下刚足月的九皇子萧恕。
萧恕未出冷宫时,常年遭受宫人凌虐,其中有一部分便是贵妃授意。
然而萧恕命大,母亲留下的忠仆都被折磨而死,他却几次命悬一线都顽强地活了下来,苟延残喘至今。
江辞风扫视一圈,冷宫的地上躺着的一名年迈妇人,脑后的泥土被血水浸湿,台阶的边沿上也染着血。大约是死了。
另有一个仆妇在身后的屋内,抱着酒壶,酩酊大醉,歪倒在榻上。
燃着炭火的火盆旁边,一把精致到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匕首掉在柴火堆里。
原主与太子打过几次照面,记忆里太子常常拿在手中把玩的,便是这把匕首。
原来已然被九皇子的仆妇捡了去。
九皇子萧恕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周遭发生的这一切。
仆妇喝得烂醉,占着最好的屋子和最多的炭火,睡得昏天暗地,对小主人的遭遇视若无睹。
江辞风只能亲自伸手,将地上半死半活的少年提起来。
他本想直接将对方提进屋子里,放在炭火边取暖,却忽视了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状况。
少年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娃娃,任由他抓住,僵硬干瘦的身躯骨骼感极为明显,撞到江辞风身上,硌得人生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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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