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管理,一中实行走读生午休住宿制度。中午秦述被冯子俊带着简单收拾了宿舍,又安然无恙度过了下午。
上完一天课秦述有些心累地发现,自己每一科都有进度要赶。
晚自习时冯子俊被李青山叫了出去了解秦述以前的学习情况,冯子俊回来后秦述又被叫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这位资深教师和早上见过的刘主任简直是两个极端,整个人都和蔼异常。他翻看着秦述的学生档案,笑眯眯说:“以前的成绩还不错。”
秦述在这位日后朝夕相处的班主任面前表现得还算不错:“学校教学水平和进度不同,以前的成绩代表不了什么。”
这孩子自我认知水平还挺高,李青山更满意了:“我看你上学期信息竞赛拿了省一,这学期还想继续吗?”
秦述斟酌了一下用词:“等考过几次试确定自己的水平再做取舍。”
学习规划也挺清楚,比大部分学生强。
李青山心中那点突然接收转学生的芥蒂终于消散了:“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及时和我沟通,也可以向身边的同学寻求帮助,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
他扫了一眼秦述以前的成绩单:“我看你语文和英语相对比较薄弱,可以多请教一下你前桌的夏昭同学,她这两科都是年级第一。”
夏昭。
秦述插在校服口袋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除去早上打招呼,他们今天只说了两句话。一次是夏昭的笔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她说“谢谢”,一次是课上老师发资料,她转身递给他,说“往后传”。
和小时候相比,这样的相处几乎称得上冷淡,秦述难免有些低落,又觉得自己没有值得低落的理由。
细究起来,他和夏昭的关系并没什么特殊。夏昭是他邻家的童年玩伴,也是村子里的孩子王;她说过会罩着他,也对很多漂亮柔弱的女孩子说过会罩着她们。
她的人生远不像他那么贫瘠,永远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她不需要对过去的失去进行缅怀,因为前方永远有期待。
只有他因为得到过的太少,所以永远对失去耿耿于怀。
李青山看秦述垂眸不语,还以为他是脸皮薄不乐意向女同学寻求帮助:“不用不好意思,夏昭是咱们班的爱心委员,很乐于助人的。”
秦述心想,她从小就很乐于助人。
高一高二的大多数走读生只上两节晚自习,谈完话也到了放学的时候。秦述回教室收拾东西,书包里的手机几乎是掐着点震动起来,他边走边拿,在走廊上被眼尖的李青山逮了个正着。
“嘿,”慈眉善目的班主任终于露出了一中老师独有的机敏,隔空远远用手指点了点他,“下次别让我看见。”
秦述点头,摁断电话,走出教学楼才又扫了一眼新弹出的消息。
爸:校门口,我来接你。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不喜欢家长接送,多数都选择了坐校车或自己骑车,为的就是放学后能在路边小摊买上几串冒油的炸串,或是享受少年人一起闲谈回家的乐趣。
因此,秦立明独属于成年男人的身影在校门口显得有些突兀。
他和秦述差不多高,肤色微黑,鼻梁很高,下颌角有一道寸长的疤,却并不显得凶悍。
余光瞥见秦述的身影,他并未打招呼,只钻进身侧那辆黑色轿车鸣了鸣笛。
父子俩都不是多话的人,直到秦述发觉他们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开口问了一句,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才出了声。
“你想走读,可我们家离一中太远了。”回迁楼总爱盖在城市边缘,“我托同事找了找,在名府小区给你租了套房。”
秦述:“那你呢?”
“这边离厂太远。”秦立明说,“我还是住家或者住厂里。”
秦立明在化工厂上班,偌大一个工厂,他是拿最高工资的维修技术人员。高薪酬也意味着高要求,他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忙得时候几天见不着人影。
秦述“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盯着出神,计划明天的早饭怎么解决。
他对父子两人即将分居的生活接受良好,毕竟住一起时也见不了多长时间。
斑斓的路灯在车窗里后退,连带着并排骑车的少年少女一起。秦述猛地回过神,看向后视镜。
那个叫吴嘉木的男生一手握着车把,一手去捏夏昭帽子上的熊耳朵,被她伸手打开。
前面就是名府小区的大门,秦述意识到他们应该也住在这里。
……也算巧。
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各种生活用品已经配备齐全。秦立明透过平静的表象察觉到了儿子的郁郁寡欢,沉吟片刻,从冰箱里摸出两罐冰啤酒。
秦述接过啤酒,拇指摁在拉环处,一抵一勾。
“嘭”地一声轻响,把父子二人间凝滞的气氛震碎了。阳台的寒风混着啤酒灌入肺腑,秦述听见秦立明问:“学习怎么样?”
“一般。”秦述捏扁了手里的空易拉罐,“进度落后有点多。”
秦立明又沉默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很聪明。几年前他考工程师证,从头开始学编程,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旁听的秦述就能融会贯通了。
学习对他而言一向很轻松。初中时他经常逃课陪自己升级厂里的程序,却依旧是年级第一;高一因为没考上一中闷闷不乐一整年,成绩却从没落下;高二和自己说想试试信息竞赛,转头就拿了省一……
可现在他却说不怎么样。
秦立明搓了搓脸:“我记得你夏叔叔的闺女昭昭好像也在实验班,你今天和她说话了吗?”
秦述的声音被夜风浸到有种微凉的凝滞:“这么多年没见了,没什么好说的。”
秦立明心想,怎么没什么好说的呢?
分明从小就认识,以前他和周倩都忙的时候,秦述甚至一直在夏奶奶家里吃饭。好几次夜里回来晚了,他都是直接从夏奶奶家里把秦述抱回来。两个孩子头对头睡在暖融融的火炕上,像一对儿观音座下的童男童女,他看得心都化了。
如果真的没话说,那也只能是因为……
秦立明深深呼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打听打听你夏叔叔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他家一趟。”秦立明的语气有些艰涩,“昭昭既然在实验班,成绩应该不错,让她费心带带你。”
秦述那句想要安慰他的“不过我借了同桌的笔记”突然便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秦立明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夏叔叔,甚至这些年都不敢再上门拜访走动,生怕再给夏家添麻烦。
秦立明不善言辞也不愿意麻烦人,只会闷头做事,修复关系和求人这种事对他来说格外艰难。
秦述觉得自己该体贴地说一句“没必要”,可最终只闷闷“嗯”了一声。
夜里,秦述久违地梦到了小学的事。
他和夏昭放学后并排骑着自行车,听着风吹玉米田的沙沙声回夏奶奶家。
老房子里,黑色大理石茶几上摆着雪白的汤盅,盛着刚炖出来的热腾腾的嫩豆腐。夏昭用汤匙舀了一大块,吞进去后用手拍了好一会儿胸口。
她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委屈巴巴地撅起嘴:“烫得我心口疼。”
他想了好久才说:“吹一吹就不烫了。”
然后舀了一块豆腐慢慢吹凉,示意她再尝尝。
夏昭凑过来,头顶被奶奶梳成的丸子头蹭到了他的鼻尖,很痒。而后她抬起脸,颊边浮现出两个小酒窝。
“不烫了。”她说。
*
夏昭觉得夏凤延和江女士今天有点奇怪。
明明前几天她就告诉他们秦述转到了1班,可他们却直到今天才问起秦述表现得怎么样。
“挺好的。”夏昭在江女士杀人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把手里的冰淇淋吃完,“开学一周他都没扣过量化分。”
夏凤延想起自己昨天早上被刘主任逮到告状说夏昭晚自习看课外书扣了两分的事,心情略微有些复杂:“成绩呢?”
“还没考试,不太清楚。”夏昭实话实说,“不过老师上课提问他都答得上来。”
江月华追问:“那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聊聊天说说话?”
秦述话不多,又和周围的同学不太熟,几乎是非必要不交流,夏昭平日里和吴嘉木李琪琪几个朋友聊天还聊不完,也没有特意和秦述聊过。
她只会在对上秦述的目光,或者在食堂走廊等地方遇到他时对他笑一笑或打个招呼表示友善。
夫妻俩看着女儿的表情,心里有了底。江月华撵着夏昭去换掉身上的家居服:“一会儿你秦伯伯带秦述来做客,去换身像样点的衣服。”
夏昭颇为不情愿地走进卧室。
虽然穿的是家居的睡衣,但都是正儿八经的长袖长裤,怎么不像样了嘛……
*
夏家门口,秦家父子俩沉默相对。
秦立明提了早就准备好的两瓶酒和一箱阿胶,秦述则提着刚在楼下超市买的新鲜大青芒——他记得夏昭爱吃这个,但秦立明没有准备。
目光对峙片刻后秦立明后退一步,意思是你一只手空着,你敲。
秦述做了一下表情管理,深呼一口气,屈指敲门。
经过一周的练习,他已经可以熟练掌握暌违多年的“腼腆文弱”表情。这表情对一向喜欢乖孩子的长辈们很有杀伤力,起码夏凤延看到他时,唇边略显客套的微笑一下子就真实了许多。
不过江月华显然更为热情,她看到秦述的一瞬眼里的满意简直要喷薄而出——是那种长年从事服装行业的人对衣架子的满意:“来就来,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身后的夏昭也探出脑袋:“秦伯伯好。”
她浓密的黑发编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单麻花辫垂在肩头,像模像样套了一个发圈束住杂乱的发尾,白色毛衣配米色半身裙,是很淑女的打扮。
可秦述看着她,却莫名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羊羔,长得柔软可爱,却总是做在草丛里打滚、在太阳底下撒欢的闹腾事。
那时它的皮毛会泛出勾引人去摸上一把的暖融气息,和夏昭此时毛衣的色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