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不愿叫你为难。”崔晚折声音轻柔,漂亮的眼睛如温润的玉石,直直注视人时,眼里总像有钩子,难免会叫人生出几分自己仿佛是他的全部的错觉。
周南絮一本正经点点头:“话说得很好听,如果前两天你没有犟着非跟我一起去游学大会,就更好听了。”
崔晚折顿时眼神游移,脸上飞出两道红霞,随即突然站起来,像个偶尔也会无理取闹的乖孩子,大声嚷嚷着:“好啦好啦,不要说了。这木剑你留着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收回去的,周姐姐不要,就丢了罢。”
念叨完也不及周南絮阻止,就急冲冲跑出去,转身关门时只留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他弯着腰刚好把脸挤进缝隙,难得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语气酸溜溜:“我不如哥哥,不能习剑,周姐姐看不上我这个人,连带着不要我的东西也是有的。”
说完就“啪”一声严丝合缝阖上了门,人一溜烟儿走了。
周南絮脑袋发懵,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却半句也插不了嘴。
她琢磨了半天,又不想真惹得崔晚折不快——虽然俩人都心知肚明刚刚那一出闹剧做戏的成分很大,可她向来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心甘情愿纵着他;况且她细细思索过后,觉得他说得确实有理,于是便心存感激地收下了。
眼看着天没几个时辰将将要泛出鱼肚白了,周南絮懒得再躺下,干脆回榻上盘腿修炼起来。
她静心凝思,双目紧闭,明明身处黑暗之中,银白色的光点却一个接一个亮起,密密麻麻,继而连成一道道丝丝缕缕的线,隐隐淬着幽蓝的光。
这些线如蜘蛛吐出的丝,紧紧黏在她身上,随后争先恐后钻进她身体中,朝体内的灵根涌去。修仙界常说的灵根往往泛指修士根骨,修炼即是通过吸收灵气然后运转,使灵气周转至全身,从而净化润泽身体、强韧根骨。
然而由于灵根资质不同,各人能吸收的灵气以及对灵气的感应灵敏度就有所差异。
资质差者如普通凡人,完全不能感应到灵气的存在,而感应不到灵气更毋庸提吸收炼化了;好一点的即便吸收了,也不过贫瘠的一点,根本无法运转,不过较之常人身体康健些罢了;最好的自然是天灵根——周南絮正是如此。
对于天灵根而言,吸收灵气并加以炼化,仿佛呼吸喝水一般,是最寻常不过的容易事。
灵气源源不断吸收进身体中,运转几周后总有大量多余,因此便需要丹田来储存。如道教所言,人体有三丹田:两眉间者为上丹田,心下者为中丹田,脐下者为下丹田。
而修仙界通称的丹田则是下丹田。
丹田储存的灵气越充盈,修士施展法术便越信手拈来,自然流畅。尤其如剑法一类,杀气愈重,攻击力愈强,愈需要大量灵气来支撑。光靠剑法精湛,只可短斗片刻,拖久了必然会落入下风。
因此对于修士而言,丹田的重要性更甚于心脏,只要丹田完好无存,即便心脏受到重击,也能分出灵气形成保护修复心脏的屏障。
至于灵根,则是修炼的根基,比之丹田又更重要一层。若灵根被毁,灵气就无法入体,丹田内的灵气只出不进,一旦耗尽便与凡人无异。
此外,如果想在修仙路上走得长远,只闷头修行是绝不可取的。长期以往,灵根的资质便会退化,修炼也会滞涩受阻。唯有择道,继而渐生道心,终而证道或者破道,方可得道升仙。
修仙界大道三千,人各有道。受历代飞升的仙人影响,常见的有无情道、有情道、众生道、长生道,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由于飞升者中以无情道最多,是以从者甚众。
然而跟风者虽多,成功者却屈指可数。
毕竟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很难真正做到对众生万物无情。早年心狠手辣者有杀妻证道,以求飞升的,反倒为天道所厌弃,在证道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中被劈得神魂俱灭,连轮回也入不得。
此后,人人自危。一时间弃道重修者繁多。
周南絮和崔珏是如今少有的仍在坚持无情道的。
然而,追根溯源,一来由于二人性情与根骨是天生走无情道的好苗子;二来修仙界多年无人飞升,作为上域唯二的两大顶级宗门,诚然生出了紧迫感。
周南絮与崔珏又是最有希望飞升的继承人,所择之道正是两派掌事者几番商议后慎重做出的决定。
这决定既是眼下最佳的选择,同时也是一场豪赌。以条件最为艰苛的无情道赌一丝飞升的可能与希望。
可惜就在周南絮势头高涨,终于从多年的平手隐隐有压过崔珏之势时,她突然扯去了昔日的蒙眼布。血淋淋的真相倒底让她畏惧而退却了,她作为修士的骄傲与原则也不允许她无视道路两旁的枯骨,理所当然地踏上升仙台。
于是周南絮的道心几番摇摇欲坠,终于裂开缝隙,碎了。
破损的道心尚可缝缝补补,而她当时神魂震颤下却直接否定了过去走过的所有道路。因此道心碎得七零八落,完全不成形了,只乱糟糟浮在丹田内。
正如此刻,灵气汹涌地没入周南絮体内,环绕着灵根周转三圈后,自然而然被纳入丹田中。
但碎裂的道心本能地吸收了大量灵气,意图再次拼合起来,修复弥补自身,却终因周南絮尚且迷茫无所从的内心,几经拼合成型后又一次碎裂。如此反复,直到丹田内的灵气消耗殆尽。
周南絮的额头慢慢布满汗水,面部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直到外头鸡鸣,一声悠远绵长的鸣钟随后传来,她方才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着粗气。
头昏脑涨中,她恍惚地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天亮了。”
鸣钟响起后,整个小镇都随之苏醒。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乱如麻,修士们都来来往往准备上路了。
周南絮深呼吸一口气,掐了个清洁咒,换了套清爽的衣服,走出门外。
门口江雪烛不偏不倚地立着,一副作势要敲门的样子。没成想她恰好出来,二人俱是一愣。周南絮漫不经心地朝他微微点头示意,江雪烛挑眉一笑,转身优哉游哉晃着下楼,右手还把玩着昨日新买的一柄金丝木的扇子。
“周姐姐!”
周南絮应声侧脸,崔晚折似乎忘记了夜里闹的脾气,又笑盈盈地自然而然占据了她右侧,挽住她胳膊。明明身量已经比她还要高上许多,偏偏同小时候乐颠颠缠在她身后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她些许无奈:“你如今越发得寸进尺了。”她想到就在刚来客栈的时候,崔晚折尚且只会悄悄拽住她衣袖——虽然他每次都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实际上周南絮只是对这些个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莫非是她惯出来的毛病?周南絮难得开始怀疑自己。
崔晚折微微弯起眼睛:“周姐姐也没拒绝啊。”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相携着越过人群,在掌事的指引下,登上了王氏的飞舟。
飞舟分为三层,最底层是散修,第二层则是各宗门内门子弟以及王氏随行的侍从管事,第三层最为开阔,却只有寥寥数人,皆为一些大宗门的精英。这些精英子弟平日里便多有来往比试,因此很快就扎堆笑闹作一团。
然而周南絮却根本笑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朝向半空的云层,两眼放空,意图忽视身旁存在感极强烈的视线。
崔晚折慢慢皱起了眉,可见周南絮并不想多搭理的模样,也强压住心头不快,努力搜刮着话题同她闲聊。
忽而一道笑声,清朗如溪水迸溅,虽然在听的两人看来却毫不悦耳,甚至有些做作的聒噪。王又安慢悠悠地哀叹:“真可怜啊,我王某人竟也有受人排挤无视的一日。”说是哀叹,却半点不见哀色。倒是比谁都兴趣盎然,高兴得紧。
崔晚折终于忍耐不能,有意嘲讽:“不可怜,王师兄昨日不就已经被师姐们排挤无视了吗?这种事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王又安眼角一抽,依旧八风不动,做出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装模作样道:“真可怜啊,都被师姐们讨厌了,若是有个师妹愿意同我说说话,便是死也无憾了。”
崔晚折闻言脸一黑,未及他开口,周南絮已经转身,一脸认真道:“你说话真做作。”
路过的一个着粉色大袖襦裙的女孩恰好捕捉到了这句,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本来闲得无聊,正要去前头找徐霜吟,这会子像发现了新的乐趣,磨磨蹭蹭挤着周南絮另一侧坐下了,然后毫不认生地抱住了周南絮的胳膊。一张可爱明媚的圆润脸蛋兀地凑近,桃腮杏眼,气质灵动清纯如山间小鹿。
声音甜丝丝的,像桃花酿的蜜:“我叫路秋早,师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