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瑱坐在黄花梨木交椅上看书,他身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
我走上前,他闻声抬眸,目光在落在我脸上:“怎得如此憔悴?昨夜没休息好?”
我揉了揉眼,平静地岔开话题:“王宝珠比我想象中还没用,这么快就将东西送来了。”说罢,伸手拿起了那封写着“桑瑱及秦忘月亲启”的信。
“贪生怕死,人之本性。”少年毫不意外地回答。
我坐到桌前,用力撕开了信封,桑瑱放下医书,也跟着探头看过来。
两张写满人名的纸张映入眼帘。
王宝珠字写得不错,笔迹工整,字迹清晰。第一张纸上记载着宝花楼从拐子处买来的姑娘,数量竟高达十一位之多,最小的那个,年仅八岁。
无法想象,这些年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丧尽天良!”我忍不住朝桌上锤去。
这雕花木桌哪能经得住我这般折腾,“砰”的一声巨响,桌面顿时四分五裂,碎木片飞溅而出。
我忙一挥衣袖,护住身旁人。
待一切平静后,望着满屋狼藉,我有些自责:“抱歉,一时没忍住。”
桑瑱对此豪不在意,眉眼依旧温柔:“看看手。”
犹豫片刻,我伸出右手,避开了对方关切的目光:“不要担心,没有受伤。”
自幼严苛的训练,状态最佳时,天字号杀手甚至可以徒手砍断脸盆粗的大树,这点小事自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除了骨节略显红肿,并无大碍。
少年仔细检查过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拉着我到隔壁屋子坐下,嗓音低沉,似带着一丝不忍:“不要为王宝珠生气,她时日无多了。”
“此话怎讲?”我斟茶的手一顿。
说实话,看到这份名单时,我真恨不得立马飞到宝花楼,了结了那女人。
“前夜,我扶了她一把,无意间摸到了她的脉搏。”身旁人眸光微沉,“若所料不错,她得了严重的消渴病。”
“消渴病?”
这名字我略有耳闻,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普通人难得,却常见于达官显贵、富甲一方之人身上的病症。
没记错的话,此病尚无根治之法,只能设法调理。
“得消渴病者,易口干口渴多尿,之后浑身乏力,逐渐消瘦。若王宝珠能从现在开始控制饮食,每日多花些时间出去走走,或许能多活个半载时光。若是继续穷奢极欲,贪图享乐,不出两月,定会引出其它病症,魂归离恨天。”桑瑱缓缓解释。
“那……关于她的病情,你会告知她吗?”我反问。
四目相对,少年眼神闪烁。
许久之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信纸上,有些心虚:“私心上,我不想告诉她,因为她害了太多人。”
沉吟片刻,他指了指脚下土地,神情坦荡:“但这里是扬城桑家,我是九州医圣之子,既已知晓此事,我理应知会一声,她虽死有余辜,但我希望王大娘能有个准备,毕竟,那是她盼了三十多年的妹妹。”
意料之中的回答。
许是我一直未有回应,他突然凑近:“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知道,你恨她害了那么多人。”
“一点点失望。”
我注视着面前男子,认真道:“如果你选择冷眼旁观,就不是那个广施仁心的‘活菩萨’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违背自己的原则。”
王宝珠已承诺不再犯,能活两个月或者半年,差别不大。
况且,她自己也未必不知“消渴病”之事,桑瑱告知或不告知,都改变不了她必死的结局。
看在最初堕入红尘非她所愿的份上,这最后的提示,就当是让她大姐有个心里准备吧。
重要的是手中这张拐子名单。
桑瑱闻言,紧锁的眉目逐渐舒展,他忽然起身,伸手将我圈在怀中。
少年个子高挑,身子微弯时,下巴刚好抵在我头顶,我安静地坐在,只感觉周身的气息逐渐温热。
“谢谢。”许久之后,他低声喃喃:“我就知道,忘月会理解的。”
“嗯。”松开他,我放下信纸,目光转冷,“王宝珠既已兑现诺言,我们也开始行动。”
他点头:“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我:“我马上回信,她今日放人,明日我就安排她与王宝珍见面,至于这些拐子,我要再想想。”
这两份名单里涉及的人,不出意外应该大差不差,王宝珠比我想象中更怕死,自然知道若是动了手脚,罪行暴露的下场。
桑瑱接过写满姑娘们名讳的信纸,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我长叹一声,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些人离开宝花楼以后,能无惧乱世流言蜚语,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毕竟我如今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天中午,我回信给王宝珠,约定她将姑娘们遣走后,安排她和王宝珍明天下午见面。
王宝珠很快回信并照做了。
大俞农历正月十一,扬城发生了一件震惊所有人的大事。
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宝花楼,老鸨王妈妈一夕之间遣散了大批红粉佳人,其中好几位还是楼里的活招牌。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一时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有人说宝花楼得罪了权贵,被迫放人,也有人传言,此事涉及一位重臣千金,王妈妈不日后会被问斩……
消息越传越离谱,得亏王宝珠断腿,早已卧床修养,多日不见外人。否则,定会有很多人踏平她的闺房去问个明白。
王宝珠信守了承诺,我自然也不会食言。
第二日一早,我派人将见面时间和地点告知了她,而郊外的王宝珍,也安排了府中伙计前去接应。
为了确保一切顺利,我们特意将桑宅斜对面的“茗香轩”茶坊,作为二人此次见面的地点,并提前为她们预订了二楼豪华包间。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下午,我和桑瑱早早来了茶坊。
距离约定的时间明明还有大半个时辰,王宝珠却提前到了。
她之前被我打断了一只腿,行走不便,所以是由两名壮汉用担架抬过来的。
今日的她,装扮相对素净,仅略施脂粉,也未佩戴什么繁重首饰,只头上簪了两朵蔷薇,与耳上两粒光泽饱满的珍珠交相辉映。
许是没料到我们也这么早就过来了,她活像耗子看到猫,吓了一跳。
“姑娘,您吩咐的事,奴家已经安排好了,解药……”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急什么?见了你大姐再说。”我冷淡地打断了对话。
“可是……”她还欲再说什么,许是我脸色冰冷,她识趣地闭了嘴。
两名壮汉扶她下了担架,而后推门离开,她坐在窗边,视线从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一扫过。
坐了一会儿,我突然叫住她,有些好奇:“你……很喜欢蔷薇?”
许是我突然搭话,王宝珠受宠若惊,连忙转头,热络地回应:“自是喜欢的。”
“幼时爹娘在院中种满了蔷薇,每逢花开之时,我娘总会采下最艳丽的花朵,为我和大姐编织出最美丽的花环。大姐曾说,蔷薇是家的象征,所以她爱在鬓边簪两朵绚烂蔷薇。”
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柔情,似是陷入了那些美好回忆之中:“这些年啊,奴家时常梦到和大姐带着花环,在蔷薇花海旁跳舞的场景呢。”
她摸了摸鬓边花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奴家一大把年级还喜欢簪花,姑娘可莫要取笑。”
这个原因,我自然不会取笑。
“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低眉轻叹一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知,我大姐如今是否还喜欢。”
我斟茶的水一顿,杯中茶水也跟着荡起涟漪。
思绪突然飘到郊外茅草屋前,那两盆蔷薇花苗上。犹疑片刻,我装作若无其事道:“也许,她还喜欢吧。”
“是吗?”她嘴角微微翘起:“那借姑娘吉言。”
这笑容真挚温暖,与她先前的假笑截然不同,面前女子凌厉的脸庞也因此柔和了不少。
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那场赏灯会,她或许本就是这般温婉美丽的人,是个与家人夫君过着幸福生活的普通女子。
但转念一想,这世间哪来这么多如果?
现实中因她而遭受苦难的女子,她们又何尝不可悲?
我长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找到你大姐后,你准备怎么做?”
似是很意外我会继续,王宝珠笑道:“若你们所说之人真是我大姐,我自然不会再做此营生,大姐要是愿意,我可以变卖家财,同她一起生活,只要她不嫌弃。”
许是我眼中怀疑太过明显,她苦笑一声:“姑娘,莫要这般看我,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做派,可我没你那样好的武功,没有办法。我被困在这宝花楼多年,年轻时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我这样的弱女子,如何是那些人的对手?”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保养得当,却只有四根手指,“你看,这就是我反抗的惩罚。”
望着那根缺少的小拇指,一时间,我心情有些复杂。
“所以,你当上老鸨后,就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痛苦,都加诸在她人身上?伪造卖身契,逼良为娼,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她捏着帕子,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其实,来我宝花楼的姑娘,我都有好好善待。这乱世就是这样,没有自保能力之人,只会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不收下她们,她们也会有别的去处,也不见得会比在宝花楼过得好。”
“歪理!”我忍不住反驳。
王宝珠默了一瞬,低声叹道:“也许,就是歪理吧,可如果不这样想,我这一生,又算什么?”
她抬头望向窗外,眼中似是浮起了一层水雾:“如果不爬上这老鸨的位置,也许不到三十,我就会病死。就算不死,年老色衰、无依无靠的妓子又该如何生存?”
“我那样努力地往上爬,可等我当上这老鸨后,又发现一切与想象中完全不同。这扬城的达官显贵我得罪不起,普通商贾巨富我也惹不起,他们叫嚣着、嚷嚷着楼里的姑娘不够多不够嫩不够美,威逼利诱要我送上新鲜的面孔,我能怎么办?”
“说起来真是可笑,我出卖身体出卖尊严出卖良知,只想活得体面一点,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这满身的肮脏与罪恶!我有什么办法?”
“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本文虽为乱世背景,但配角(王宝珠)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可恨之人或许有可悲之苦,但这些不是违法犯罪以及伤害他人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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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姐妹再相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