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唐三□□立窗前,窗外,一轮圆月高悬。
大地分明,夜风拂动他雪白袈裟,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清冷的月辉洒在他同样清冷的脸庞,望着天边明月,一滴泪,跌碎尘埃。
猪八戒已经熟睡。
沙和尚搜集琉璃碎片,不眠不休。
而他,刚刚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个锦靴华服但浑身湿答答水淋淋的老人,手执一柄白玉珪,站在门外哭。
说宝林寺西四十里,有一“乌鸡国”,五年前,天降大旱,民不聊生。国主亲身求雨,昼夜焚香,如是三年,仍不见一滴雨落。危急之时,来了个道士,道法高深,国主请他开坛做法,果然,降下甘霖。
便结为八拜之交,兄弟相称,同宿一榻。
本以为情深义厚,忽见御花园的水井中金光万丈,国主去看,道士突生歹意,一下把国主推入井中,又结咒枷封印,将国主的魂魄永远困在井里,不能转生。自己却摇身一变,变成国主模样,占了三宫六院,占了江山。
又把年幼无知的太子,囚禁在五凤楼中。
而这锦靴华服状态凄惨的老人,竟然就是已经死去,化作水鬼的乌鸡国国主。
国主以白玉珪为证,请唐三藏救他脱困,还他清白。
又说,明日一年一度的骑射大会,是太子一年中唯一一次出城机会,到时,三藏师徒可说服太子,请他做个内应。
梦醒。
开窗。
果然见有一柄白玉珪静躺在月光下,台阶上。
于是,便不自觉地回想起二十七年前,那个温润儒雅的穷书生和那个才貌双绝的大家闺秀的故事——
故事再俗套不过了。
落魄书生进京赶考,盘缠用尽,流落街头。小姐选婿,一见钟情,毅然私奔。然后,书生高中状元,小姐身怀有孕,终成一段佳话。
倘若故事到此为止,的确是一段带着俗套的佳话。
然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状元郎携妻衣锦还乡,坐船经水路,在洪江救起一名落水者,两人相谈甚欢,以兄弟称。三百里长江两岸,风光无限,甲板上,把酒共赏。殊不知,引狼入室,这落水者竟是水贼伪装。只因在城中对小姐惊鸿一瞥,就见色起意,等船驶到水中央,陷入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绝境,便暴露了贼寇的本性——
杀了书生,霸了小姐,顶了书生的状元名,走马上任。
这与乌鸡国主的经历,多么相似。
而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唐三藏未能谋面的生父,陈光蕊。这小姐,也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生身母亲,满堂娇。
在幼时,极有限的记忆中,母亲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纤细雪白的手腕上,自裁的刀痕一道盖过一道,颈侧的动脉处,也时常能看到发钗的划痕。
最是挥之不去的,便是母亲抱着他,坐在门前的小河边。
目光混沌,痴痴傻傻,唱着哄他入睡的儿歌,声音沙哑:“儿啊,如果没有你,娘早就去找你爹了。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父亲死后,支撑母亲含辱偷生的唯一念想,只有尚在襁褓的他。
直到那天。
贼寇把他丢在院子里,把母亲关在小屋,关了整整一天。
再出来时,母亲鬓发散乱,步履蹒跚,嘴角添了淤痕。她用木盆把他装了,放入河中,顺流而下,自己也纵身一跃,投入水中,说:
“儿啊,对不起,这一次,娘终于坚持不住了……”
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说,前世因,今世果。
佛又说,一切皆空。
可——
若真善恶有报,陈光蕊、满堂娇做错了什么?若真前世因今世果,为何要一碗孟婆汤,让人把前尘忘却?若真万象皆空,又取什么经,求什么大乘佛法?
迷也,瘴也。
通透如三藏,此刻也免不了一时惑上心头,意志消沉,悲从中来。
忽听院中有马蹄声。
三藏敛眸,看到皎白月光下,白龙马不知何时挣开了缰绳,从马厩朝他跑来。
雪白的鬃毛轻蹭他的下巴,微有一点点扎。
唐三藏一怔,指尖缩了缩,终于还是搂住了白龙马的脖子,脸埋进他雪白的绒毛,轻轻地唤:
“小白,小白,小白啊……”
小白龙在颈间感受到一点湿意,便僵硬不敢再动。
他多想抱抱三藏啊,碧蓝如海的眼睛里,刻满了渴望和心碎,可他永远不能在三藏面前显身,永远无法与他相认。
他只能隔着三藏,无助地看向猪八戒。
猪八戒没有睡,他与小白龙对视,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了然一切的同情。然后,翻身,独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02.
孙悟空和白子岑一先一后进来时,小白龙已经离开。
唐三藏的神色也已如常。
他见悟空脸色不是很好,再看后面的白子岑,愁云惨雾,脸色更差,嘴唇不知怎的还破了皮,便关切道:“小山,你嘴巴怎么受伤了?”
白子岑一抖,抿着嘴唇,看向罪魁祸首——
他的心情现在仍没有平复,悟空刚刚的眼神,真的刺痛到他了,他不想见对方失望难过。但同时他又不解,他明明真心相待,百般示好,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对方厌恶,怎么到了对方那里,就变成了“没有心”呢?
孙悟空有意避开了白子岑的目光,淡淡:“和尚,你怎么还没睡?”
唐三藏摇头:“已经睡过一阵儿了。”
一顿,带着几分期翼:“悟空,我做了一个梦。”
便徐徐将梦境向悟空复述,实在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期翼,他一向心无挂碍,游刃有余,很少有什么能真的让他牵绊。
可偏偏此刻,他才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而不是人人仰望的圣僧。
白子岑在一旁听着看着,不禁有些痴了——
他所了解的齐天大圣,脾气不好,性子急,动不动喜欢咬人,偏偏这时候,竟然耐着性子听唐三藏长篇大论,安安静静,认认真真。
不知怎的,突然感到一阵失落。
唐三藏讲完,目中除了期翼,又多了一分迫切,他拉住悟空的手,说:“悟空,我们得帮他,我们不能眼看着乌鸡太子认贼作父。”
孙悟空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说:“和尚,别忘了,你是和尚。”
唐三藏说:“我是和尚,但又不止是和尚。”
孙悟空盯他。
他直视悟空,毫不退让。
相持许久,悟空才霍然起身,说:“好,我姑且应了你这桩闲事。”
03.
孙悟空去找乌鸡国主的尸首。
唐三藏望着天边明月,已无睡意,隔了会儿,察觉身后的人仍未离开,便问:“怎么,有心事?”
白子岑走上前,也站在窗边,望着同一轮圆月,说:“圣僧不也一样。”
唐三藏说:“回不去了。”
白子岑想,是啊,回不去了。
即使此时月,仍是旧时月,即使千里共婵娟,可他与故土不仅是空间上的阻隔,更有九百年跨不过的时光。
唐三藏察觉白子岑的低落,转身望他,说:“其实,你来之后,悟空变得柔软许多。”
白子岑一怔:“有吗?”
见他不信,唐三藏笑了笑:“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顾,更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白子岑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悟空差点儿一棒把他打死的事情。
便又有些信了。
抬眸,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尴尬:“那,他生气的时候也会咬你吗?”
唐三藏被问的一愣,望见他红肿的唇,又恍然:“他咬你了是吗?”
白子岑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主要是,咬的位置太尴尬。
唐三藏笑笑:“他倒是没有咬过我,不过刚认识那会儿,他不止一次想杀了我。”
白子岑松了口气:“这么看,咬人还是轻的。”
猪八戒听不下去了,一把掀开蒙头的被子,说:“两根木头,别聊了,歇着吧。”
唐三藏道:“八戒,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猪八戒说:“我去撒尿!”
04.
生了锈的铁锁将往事尘封。
无人欣赏,御花园中的百花,长势反而愈发灿烂。
染了花香的衣袂被晚露打湿,悟空伫立井边,身后,传来靠近的脚步。
“猴子,劝你不要太作。”
猪八戒的声音响在这荒废已久的花园里,伴着夜色,听起来凉凉的:“他是你曾经拼了命想见的人,你不好好珍惜就罢了,又何必这样伤他。”
孙悟空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猪八戒仰头,望着月色,却不见星光,凄凉一笑,问:“你喜欢他吗?”
孙悟空冷笑。
猪八戒又问:“你不喜欢他吗?”
孙悟空依旧冷笑。
他用冷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虚弱。
猪八戒转身看他,说:“别笑了,你笑得比哭难看。”
孙悟空笑得更放肆了。
他大笑着挥起金箍,一棒把猪八戒打到井底,说:“如果你真的很闲,睡不着,就帮和尚把尸体捞上来吧。”
下章预告:
孙悟空,对这个人,你口中念着的全是恨,可其实……
还是不忍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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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此时月,是旧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