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射箭的气势是摆出来了,但是箭飞出去之后却不尽如人意地落到了地面上,而那只啄草的鹿受到惊吓,撅着蹄子跑开了。
她觉得有点尴尬,犹豫了下,然后将稍弓还给李玄。
“我现在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力气不够,恐怕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全得到师父真传。”
李玄看出她心不在焉,遂没再言语。
两人在这边沉默,此时围场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金鈚箭!是皇上的金鈚箭!”
“皇上射中了牡鹿!”
头戴鹿头身披鹿皮的士兵们将那只受伤的牡鹿高高举起,皇帝身边的宦官近臣们露出夸张的笑容称赞大梁皇帝的神勇,这时众人中却冒出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来。
“陛下不该肆意践踏农田!”
话音落下,众臣俱惊。
喻晓感觉到气氛不对,不禁循声望去,只见臣僚中走出一个身着浅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他径向皇帝,不卑不亢地继续重复刚才那句话。
“陛下不该肆意践踏农田!”
手持宝雕弓的朱元綮稳坐御马,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然后转头向身旁并辔的华服男人问道:“东堂,此人是谁?”
名唤东堂的男人漾起春风般的笑容,朗声回答:“秘书省校书郎,敬弦敬大人。”
校书郎,从九品京官,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
敬弦直视圣颜,丝毫不怵:“兆民衣食于田,陛下乃国之君父也,应惜民力恤民艰,怎可随意隳田,使民冻馁沟渠?”
中牟地处中原腹地,且为大梁京畿,几朝百姓都在此垦地为田。冬季的麦子刚种下不久,百姓还指望着这些麦子渡过明年的艰辛之日,倘若麦苗被毁,可想而知届时百姓面临的境况是何等的惨烈。
而校书郎敬弦敢撄鳞犯上为民直谏,言辞铿锵,声声掷地。
朱元綮面上表情挂不住了,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在御史台供事,也敢面刺孤家?
皇帝狩猎的好兴致都被这个小臣败完了,朱元綮禁不住大为光火:“把这个狗东西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见此场面,喻晓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臣子直言诤谏,皇帝就算不采纳,也不必如此狠绝,朱元綮果然不是什么善茬,民间传言其为暴戾之君真的没有冤枉他。
皇帝一声令下,手执长槊的兵士立马上前欲将敬弦扣押,而反观敬弦,面上却无任何悔惧之意。
这人分明是早就准备好死谏了。
此时王杲王东堂忽然出声喊道:“且慢!”
王杲在马上执着辔,扭头对满面怒容的朱元綮笑说:“陛下,敬大人虽出身寒微,却颖智多悟,乡闾间称为神童。东堂闻其十七中明经,十八登进士,堪为大梁秋闱第一人,而吏部却只铨选授为九品校书郎,实在屈才。”
闻言喻晓看向身姿挺直的敬弦,不觉暗暗啧叹,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此人十八岁就考中进士科,确实是个罕见的天才。
喻晓又扫了眼在场众臣,人人噤若寒蝉,竟然唯有王杲敢对发怒的皇帝如此直陈。
“东堂有话直说,绕着弯子朕听不明白。”
“陛下,敬大人不仅文章写得舂容大雅,骑射更是不在话下。倘若敬大人能在马上射中天上的秋雁,为今晚的飨宴添上一道美味,以此将功抵过,陛下不妨免他一死。”
朱元綮明白过来,面色柔和了些许,于是对站在御马下梗着脖子的敬弦道:“可听到了?王尚书为你求情,需记着他的大恩。”
这是求情?
她刚刚射只不动的鹿都费劲,更遑论击落天上飞翔的雁子,这难度得直逼哈得模式吧?
喻晓正暗暗咂舌,只见敬弦立在原地半晌不语,而后才接过兵士递来的弓箭,在众目之下策马奔跑起来。
马儿扬蹄溅起一阵尘土,敬弦展臂抻弓,全神贯注地瞄准天上一群南飞的雁子,须臾之间只听铁箭破空声凛,几乎与此同时,一只大雁宛若折翼般从空中摔落。
全场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声。
朱元綮的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败兴,他挥着马鞭,在围场中纵马奔驰起来。
众臣面面相觑,都知道皇帝陛下这是赦免罪臣敬弦了。
而喻晓却见到敬弦又骑马追在皇帝身后,张嘴在喊些什么,王杲将他拦了下来。
离得远,她只能看到王杲拦下敬弦后说了一番话,敬弦便停驻在原地沉默了。
喻晓猜测应是敬弦还欲劝谏,而王杲在阻拦他。
这件围场冒死进谏的事好像就这么结束了。
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李玄。
他正望着挥鞭策马的朱元綮,神色似无任何异样。
感受到喻晓的目光,李玄淡道:“看来这次扈随没有什么收获。”
日薄西山时,皇帝率百官从城郊返回衙门,盛大的车马仪仗照例在中牟的街道上逶迤徐行。
离开围场前,喻晓看了一眼那些被踩踏的麦苗,它们纷纷倒伏于地,在阴冷的秋阳下奄奄一息,仿若在无力地等待临近的死期。
恰如梁朝的皇帝,亦如日暮途穷的大梁。
回到县衙后,喻晓和李玄被安排在客房中休息,半个时辰后将随同曹懋一起出席君臣宴会。
一进到房间,喻晓就急着端起桌上的热茶猛灌入喉,几杯茶水下肚后,她才仿若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似的倒在桌上。
脸颊甫一贴上冰凉的桌面,她就冷不丁地“嘶”了声。即便如此,她也感觉自己已经抬不起沉重的脑袋了,只想这样瘫一会。
累,真的累。
像上了一天班一样累。
李玄则是站到窗边,透过支起的窗棂看向外面,黑眸如水般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两人于狭小的房间里各自陷入各自的世界,十分默契地没有说话时,一只通身雪白的小鸟扑棱着翅膀出现在窗外,试图从窗棂飞进屋内。
累昏了的喻晓,还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样,李玄已经眸色一冷,伸手将它拦下。
陡然被李玄抓住,它不禁张开蜷曲的勾喙,发出似是惊吓的声音。
这妖气,有点熟悉啊。
喻晓这才坐起身,问李玄:“它没死?”
“此妖早在我们入梦时就已逃之夭夭。”
它就是那个被瘦腰郎君胁迫着假扮曹善至的妖怪。
小鸟雪白的羽毛在李玄手中炸开,它骄傲地昂着脖子,居然争辩道:“我可没有逃,我只是回家收拾东西去了!休把我和那个丑八怪混为一谈!”
闻言喻晓倒是生出兴趣来了,问它:“你收拾东西来投奔我?”
“先把我放开,我不舒服!”
小鸟兀自挣扎着,李玄还是抓着没松手,淡声道:“再动就把你翅膀拔了。”
此言一出,它不敢再挣扎:“呜呜我是来报恩的呜呜呜……”
喻晓竟从它的声音中听出了伤心的味道,不禁挑眉问道:“我们对你有恩?”
“你们帮我灭掉了那个丑八怪,我可高兴了!”
帮它?
这小妖不仅单纯好骗还挺自恋。
喻晓支颐,饶有兴味地继续追问:“你说不要把你和瘦腰混为一谈,难道你不是妖?”
“我、我不知道什么妖不妖的,我只知道我非凡物!”
哟,都自恋到这种程度了?
“那你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可是圣人和贵妃的爱宠,许多人想要摸我都没机会呢!”小鸟晃着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李玄斜倚着窗,挑起眉梢:“据我所知,我朝后宫并未豢养一只会口吐人言的白鹦鹉。”
“那你的消息太不可靠啦,不要怀疑,现在在你眼前的就是那只备受瞩目的鸟!”
闻言李玄眯起黑眸:“我朝后宫贵妃唯有一位郑氏,然而她在多年前已经故去,你口中的贵妃是指郑贵妃?”
听了李玄的话,喻晓有些诧异,她之前隐约猜到他知道很多朝野轶事,但是没想到他对宫掖的事也仿佛了若指掌。
小鸟困惑了,歪着脑袋问:“难道你们不认识美丽的太真娘娘吗?”
听此,喻晓脱口反问:“太真娘娘?”
“对啊,丑八怪不是喜欢那个姓曹的姑娘嘛,我看过她跳舞,可远没有我们美丽又可爱的太真娘娘跳得好看呢!”
说到此处,它似乎来了兴致,继续叭叭道:“你们竟然不认识我们美丽又大方的贵妃娘娘,太老土了吧!我们娘娘跳舞就像仙女一样,圣人都舍不得眨一次眼呢!我记得他还称赞娘娘什么风什么回雪……”
“翾风回雪。”李玄贴心地替它补充道,不待它张喙,又接着说,“前朝玄宗确实养了一只白鹦鹉,不过终被猎鹰所击,葬于苑中。”
“错啦,那个肯定不是我,我还活得好好的呢!不过它也真是可怜,要是像我一样还活着,估计也能遇到像主人一样的好人呢。”
喻晓思忖,此妖貌似不知这天下早就改朝换代帝王易姓了,就连盛极一时的大唐长安都已不复存在,而且听李玄所言,它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几百年前就死了,不仅死了,还复生了。
“上与贵妃呼我为雪衣娘,我叫雪衣娘,现在你们可要记住了哦。”
说毕,它感觉到李玄抓住它的手松开了些许,于是扭了扭身子,试图挣脱出来,却听到李玄问它:“你欲图报恩?”
雪衣娘还是没挣脱出来,有点不高兴了:“我确实是来报恩的啊,为什么不相信我?”
李玄看着手中的鹦鹉,薄唇微勾:“真巧,正需你助一臂之力。”
雪衣娘,大有用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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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敬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