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
窒息。
如同被封于阴晦的棺木,不见天日,动弹不得。
这就是喻晓甫一进入曹善至之梦的第一感觉。
等到她适应眼前的环境之后,她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椽檩低矮四周逼仄的舞房。
舞房什么摆设都没有,空荡岑寂。
除了中央那个正在一束光下不停跳舞的女孩。
女孩的脸灰蒙蒙的,看不清面容,只知道她跣着足,不大合身的紫裳外罩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女孩莲步急趋蝉纱飞舞间,可见其腰肢纤细柔若无骨,甚至不足盈盈一握。她玉珥轻荡柳腰微旋,水袖裙裾被风吹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而去。
喻晓脑海不禁浮现一句宋词——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
女孩舞姿轻盈,渐入佳境,却在踮起脚尖旋转不久后遽然倒地。
喻晓蹙额,下意识想要上前将她扶起。
不承想一双手忽然拦在她身前,喻晓不禁望向这双手的主人,只见李玄神色严厉,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那女孩身旁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模糊一片,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年纪稍长,同样纤腰如柳的女子。
那忽然出现的女子一甩水袖,扭起腰肢,开始围绕着女孩翩翩起舞。未几,女孩挣扎着站起身,亦复起舞。
天边飞金走玉,光阴如驶,舞房中的女孩日复一日地旋着舞着,足底被磨平,身段却愈发曼妙舞姿亦愈发熟稔。
女孩似杨柳一般抽条长大,高了,腰肢也更细了——细得可怕,仿佛腰带再稍微用力勒一下就能将她拦腰折断。
她是谁?
“曹善至。”
喻晓听见李玄在身旁如是说道。
原来她在不自觉中将心中困惑说出了口。
曹善至?
她是那个肚皮如鼓苍白脆弱的曹善至?
喻晓有点不敢置信。
就算无法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因为那已经长大的女子面容渐渐清晰:眉间笼着一抹愁绪,眸中却深匿着怀疑一切的底色,她俨然就是——曹七娘曹善至。
她记得曹善至说过曹懋让她从小学习歌舞,是为了将她送去掖庭。
这时李玄轻轻开口:“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宛如叹息,“汉宫飞燕赵宜主,燕子楼中曹善至。”
她不觉看向李玄,他的目光仍旧落在舞姿翩跹的曹善至身上,但是神情却有一丝恍惚,好似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不知他想起了谁。
不知不觉中面前的场景开始变换,空荡荡的舞房变成了红烛摇曳香气氤氲的卧室。
卧室中一扇曲屏挡住了喻晓的视线,其上绢画为伎乐美人图。她往旁边看去,菱花铜镜前是精致的雕花妆奁,梳妆台上散落着一些金银珠钗。
这显然是女人的卧室。
喻晓鼻子微微翕动,不禁皱了皱眉,这房间漫溢的香气中隐隐有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像……
像什么呢?
想到一个可能性,她身体一僵。
这时屏风后传来一阵低语。
听到动静,李玄抬腿欲进内室查看。
忽然,喻晓将他衣袖扯住,李玄遂止步回眸。
这回轮到她对着李玄摇头了,只见喻晓满面凝重,眼中是无声的阻止。
李玄皱眉,却也没再踏出屏风一步。
喻晓绕过屏风,自己来到内室,眼前乍然出现的这一幕让她立时呆立当场。
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正在……
不对。
她们在吵架。
喻晓看清楚了,两个年轻女人挨得很近,她们看似交缠在一起,实则两个人面上都盛着怒气互相对峙。
床榻上的女人半抬起身子,锦被滑落至胸前,流泻出隐约春光,并且胸前包括颈项的白腻肌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痕迹。空气中的怪气味,身上遍布的红痕,喻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床前承足上还有一个状似依偎的女人,她弯着细腰,一只手撑在床沿,一只手揪紧塌上女人身上的被褥。
喻晓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只见她赤红着双眼,咬着后槽牙在对着塌上女人说着什么。
虽然她眼中的恨意已经快要吞噬对方,但是不知为何,喻晓知道她不想伤害塌上的女人,她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塌上女人的脸依旧模糊不清,喻晓只能凭感觉认出她就是刚才在舞房中那个年纪稍长的女人。
而这弯着细腰满面恚愤的女子,面容却十分清晰。
正是曹善至。
塌上女人半截藕臂裸露于外,正抓着曹善至揪住被褥的手腕狠狠往外扯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腻烦。
很奇怪,太奇怪了。
喻晓指的是这里的氛围,这两个人都不像是恨死对方的样子,却又偏偏做着憎怨对方的举动。
她正欲靠近些,想要听清楚她们因何争执,这时李玄走到了她身旁。
他神色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启唇道:“只需找到瘦腰,真相即会大白。”
可是此时瘦腰郎君在哪里呢?
李玄面色一冷:“屏门。”
喻晓露出茫然的表情,随即瞳孔微微一震。
她立即三两步回到将卧室分隔开来的伎乐屏风前,细细端详着。
绢画上的美人众咸为楚腰纤细曲线婀娜,紧绷腰带勾勒出曼妙身姿。
向有周昉仕女画,杜牧之为其题咏一首《屏风绝句》。
“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
画上美人或抚琴或吹笙或起舞,色彩明快栩栩如生。
照理说,这是伎乐图,该单是人物才对,画中不应有虫豸。
可这画上舞伎的裙角褶皱处——却偏偏落着一只黄色小虫。
小虫与褶皱的颜色很相近,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此时李玄也已经来到屏风前,他的手中握着那把眼熟的玉色骨剑。
只见李玄右臂当空一挥,剑刃竟劈出一道炅然银光,宛如银龙鳞爪跃出锋镝,其势规旋矩折,翔翥着冲向画中小虫,瞬即将这虫豸从绢布之后一举擒拿!
“饶命啊仙人,小妖不曾害过人命啊!”
倒三角的头颅上生有一对黑触角,臃肿的身体陡然在腰部收紧,身体呈黑黄二色相间,颈间有一圈短茸毛,身体两侧伸出长长的脚,后背有一对透明羽翅,尾端露出一根硕大的毒针。
瘦腰郎君原是一只黄蜂。
随着话音落下,瘦腰郎君由黄蜂化为了头戴儒巾身着宽袖灰袍的俊秀书生。
听到他的狡辩,喻晓忍不住大声斥问:“不曾害人?那曹善至是怎么回事?”
那瘦腰郎君竟学来人类的一套,稽首于喻晓两人面前,颤抖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我没有害过她,是她自己来找我的!”
喻晓继续喝问:“你的意思是她放着县令千金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去找你这个妖怪自讨苦吃?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
瘦腰郎君低首看向指在自己颈侧的剑尖,眼眶里蓄满了泪花:“那是因为她爱慕于我,你们人类不是最常做这种事吗?对心悦之人投怀送抱,而彼也恰有意,襄王有意,神女亦倾心,岂不是美事一件!”
真是巧舌如簧诡辩滔滔!
喻晓恨不得给他一顿谴杖。
这时只听见李玄突然冷笑一声,手中骨剑向前刺进几寸:“你先是招惹曹家七娘未得逞,继而又去花言巧语哄骗曹七娘的庶母,是为离间她们母女。”
瘦腰郎君露出惴怯之色:“我离间她们能做什么呢?我确实是先看上了曹七娘没错,可是她并未从我,我转而去追求另一位美人,并无罪愆吧?”
这货在避重就轻!
喻晓沉下脸来:“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要是今天不说明白曹善至的肚子是怎么大的,牢狱百般酷刑都让你尝一遍!”
李玄嗤笑:“剥皮揎草就不错。”
人类那些刑罚他早有耳闻,光是听名字就让他头皮发紧。
瘦腰郎君吓得脸都白了,立时磕头求饶:“我都说我都说,仙人肚里能撑船,二位就不要和我等小妖计较了。”
一炷香过去,瘦腰郎君一番招供,事情果然大白。
两年前在许州,他闻听曹家七女身段曼妙,擅踽步,居然还会仿效古时飞燕掌中舞,于是有心勾引。不料历来不曾失手的他,竟在曹七这儿栽了跟头。他不甘心,后来在无意中得知她和她的庶母柳氏亲如姊妹,而且柳氏也是一个纤腰如柳的美人,遂心生一计。
他极尽甘言好辞之能事,哄骗柳氏和他好。正巧曹懋嫌柳氏年老色衰,冷落她于后宅,柳氏深闺寂寞,一来二去,就和他好上了。
曹七得知柳氏和他的事情后,便前去质问柳氏,两人大吵了一架。
之后曹七就找到他,主动委身于他。
喻晓听罢,牙都快咬碎了。
真是奸诈阴险的小人!
呸,小妖!
瘦腰郎君不敢抬头,颤着肩膀道:“我真的没有害过人,难道和女子行鱼水之事也能算有罪吗?”
喻晓冷哼一声,话却是对着李玄说的:“处理了吧。”
李玄握着剑柄,长身玉立,一袭玄衣如寂冷夜色,在喻晓话音落下的瞬间,手中长剑已经穿刺瘦腰郎君的脖颈而过。
瘦腰郎君倒下后,面前的屏风遽然扭曲,不,是整个房间都扭曲了。
喻晓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一软,未及倒下,后背已然贴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
李玄接住了她。
他望着怀中本该苍白柔弱的女郎,神色复杂。
喻晓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她一脸迷茫地望着这好似有几分眼熟的素色帷幔,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依旧打滚求收藏呀[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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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