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谢池南不是没有见过赵锦绣,也不是没有想过她。
十二岁那年,哥哥战死沙场,他被母亲鞭打驱逐,在沙漠九死一生的时候,除了想未完成的复仇,想他的爹娘,想他刚刚出生的小侄儿,想得最多的就是赵锦绣。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赵锦绣会不会伤心难过?她其实一点都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她怕虫怕蛇还怕黑……最怕的就是一个生命突然的离逝。
他们在书院一起养得那只小猫,其实身体早就不好了,即使被他们悉心照料也还是没熬过,就这样一只才认识几天的小猫,都还没建立多少感情,她都能抱着它难过很久,要是知道她的好朋友死了,还死得这么惨烈,她应该又要哭了吧?
他最怕她哭了。
可他又想,如果赵锦绣知道是他害死了哥哥,那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阿娘一样,恨他讨厌他?一定会的吧,她那么喜欢哥哥,从前还一直吵着嚷着要给大哥当新娘子,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她一定不会再搭理他了。
她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喜欢和讨厌永远那么清楚。
这六年,他没再给赵锦绣写过一封信,其中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可其实每一年,他都还是会跑去金陵看她。
他答应过她的。
即使去了雍州,他也会每年回去陪她过生辰。
他第一次回金陵,是他九死一生回到雍州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有人找他,他拖着这副残躯跑到傅玄家里养伤,还没养好就听到了宣国公夫妇出事的消息,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耳边轰鸣,心脏狂跳,唯一的念头就是“赵锦绣的爹娘没了,那赵锦绣怎么办?”
他就那样拖着还没好全的身体,不顾傅玄的阻拦,骑着神离去了金陵。
到金陵的那日,正是宣国公夫妇出殡的日子,漫天飞雪,街道两侧都是一片素白,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锦绣,她穿着一身素服抱着牌位沉默地走在棺木前。
她的脸比那日的雪还要白,脚步也有些晃。
有很多次,所有人都以为赵锦绣会就此倒下,她的堂兄、表哥都想替她拿着牌位,可赵锦绣却只是抿着唇摇头,然后死死抱着牌位,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走得很艰难,却硬是咬着牙没有摔倒。
甚至等宣国公夫妇入土为安后,她也还是冷静地回到家操持起别的后事,旁人都说赵锦绣变了,从前肆意顽劣的赵家女终于长大了,可人群离开,他看着赵锦绣回到房中,隔着那薄薄的一扇窗子,谢池南能够清晰地听到里面发出她想遮掩却又遮掩不住的呜咽声。
像失去庇佑的小兽,只能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舔舐自己的伤口。
赵锦绣那日在屋中哭了有多久,他就在风雪中立了有多久,从黄昏到天黑再到天色重新微白,他几次想进去,最终却还是抿着唇站在外面。
第二日,赵锦绣梳起妆容锁起旧时玩闹的东西,像一个小大人一样管教下人照顾幼弟,而他面临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没有同她打一声招呼就回了雍州。
后来的几年。
每回赵锦绣的生辰,他都会去金陵。
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远远看着她和别人觥筹交错,看着宴席结束后她收敛笑容的脸上满是疲惫,看着她回到房中虚脱地倒在床上。
他们都长大了。
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
“谢池南,你想什么呢?”耳边又传来了赵锦绣的声音,谢池南也终于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出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她不高兴的嘟囔,“谢池南,你以前还说八抬大轿来接我,你个大骗子。”
少女神情如故,谢池南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脑中还闪过一句话——
他想和她说,赵锦绣,你的谢池南已经死了,他死在永泰十九年,死在那一场他亲手造成的屠杀中,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的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散漫的,甚至是有些淡漠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就像是在看一个只是有些熟悉的故人。而后,他什么都没说,翻身下马,背着赵锦绣抬手抚到神离头上的时候,他才若无其事地搭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语气漠不关心,没有一丝欢迎。
赵锦绣这些年学着察言观色,自然察觉到了谢池南的不对劲,久别重逢的喜悦僵在她的脸上,看着谢池南颀长挺拔的背影,她轻轻蹙起眉。
比起几年前与她差不多高的谢池南,现在的谢池南要比她高很多,他就像一株参天大树,赵锦绣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
见他背对着自己,明明还是从前那张熟悉的面容,赵锦绣却感受到了极度的陌生。
这不是她认识的谢池南,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谢池南。
心中的迟疑和谢池南的反应让赵锦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谢家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是李妈妈出来喊她了,“郡主,风大了,夫人让您回屋去。”
李妈妈边走边说,走近了才瞧见谢池南的身影,她慈祥脸上和蔼的笑容一顿,但也只是一会的功夫,她就过来给谢池南请安了,语气温和地喊人,“二少爷回来了。”
“正好也该吃饭了,您和郡主快进去陪夫人用膳吧。”
谢池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赵锦绣倒是重新拾起一个笑容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进去。”她从小就和谢池南亲近惯了,虽然谢池南今日看着怪怪的,和记忆中的他有些不大一样,虽然她心里的确也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不高兴,但这并没有消磨掉她对谢池南多年以来的亲近。
谢池南是那个从小陪她一起长大,谁欺负她就打谁,即使自己说着她丑她不好看,可要是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绝对第一个冲出去帮她打人的人。
她的谢池南永远相信她,即使所有人都不信她,他也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或许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吧。
想到这,赵锦绣心里那一点点不高兴不舒服也就没了,她正想同从前那样去扯谢池南的袖子,顺带再和这个家伙好好聊一聊,却发现谢池南已牵着神离先她一步向前走了。
手停留在半空,连片衣角都没有牵住。
赵锦绣神色呆怔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好一会,她才迟疑般抬眸看向离开的谢池南,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连回头叫她一声都没有。
赵锦绣想过再见谢池南会遇到的情况,也想过几年不见,他们或许最初会变得有些陌生,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谢池南居然会抛下她一个人径直离开。
她从来,从来没有被谢池南抛下过。
即使他们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即使谢池南前一刻还在和她生气,可他绝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只因有一次她在书院逃课随便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发现门被人上了锁。
那天又是个雨夜,一丝月光都没有。
她怕得要死,最后还是谢池南找到了她。
那天之后,谢池南知道她怕黑怕一个人独处,所以即使再生气,也会把她先送回家再和她冷战。
谢池南究竟怎么了?
留在原地的赵锦绣看着越行越远的谢池南,脸色一点点变得沉默起来。
李妈妈看着两人这副模样也有些难过,她从小看着他们长大,自然知晓他们从前感情有多要好,其实今日夫人看在郡主的面子上让二少爷回来,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夫人一向喜欢平阳郡主,保不准看在郡主的面子上能和二少爷重修旧好也说不定。
可如今这副模样……
她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却还得挂着笑,“郡主,我们也进去吧。”
赵锦绣看着已经拐进大门的谢池南,沉默一瞬后长舒了一口气,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她终究不是以前的赵锦绣了,如果是以前的赵锦绣,看到谢池南这样不是和他大吵一架,就是背过身也不去搭理他。
谁还没个脾气了。
不过就是冷战,看谁冷得过谁!左右她和谢池南也吵惯了。
如今的赵锦绣……
她只是沉默地跟着李妈妈一道往谢家走去。
刚走到花厅,赵锦绣就看到地上有一只碎掉的茶盏,抬眸看去,燕姨坐在椅子上,她苍白的脸色铁青,手撑在桌子上胸腔不住起伏,眼中有愤恨、厌恶还有失望,至于谢池南,他就站在那,他的衣摆被茶盏溅湿了一大块,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早就习惯了。
满屋子的丫鬟低着头白着脸缄口不言。
赵锦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在门口忘了进去,李妈妈也变了脸,她快步进屋先看了一眼谢池南,见他只是衣摆潮湿,脸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才松了口气,便走过去和燕氏小声说道:“夫人,郡主来了。”
燕氏一听到赵锦绣回来了,果然变了脸色,她抬眸越过李妈妈看向站在门外的赵锦绣,见她怔怔看着地上,心里不由责怪自己的失态,等敛了脸上的表情露出一个从前的笑容才同人招手,“瑶瑶,过来。”等赵锦绣走过来,她几次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握着她的手让人上菜。
菜是早就备下了的。
燕氏发了话,立刻有人去准备,等丫鬟鱼贯而入布置菜肴,赵锦绣便发现桌上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却没有一道是谢池南喜欢的菜。
从前无论是她去谢家,还是谢池南来她家,燕姨和她娘都会准备两份,一份是她喜欢的,一份是谢池南喜欢的。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池南,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连丫鬟递过来的帕子都没接,也没去管那湿了的衣摆,只是低头吃饭。
燕氏也没理会谢池南,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就像以前那样替赵锦绣夹着菜,“我怎么感觉你比以前还要瘦?”说着又蹙起眉,嗔道,“你可不要学那些人,女孩子有点肉才好看,可不能风一吹就倒了。”
赵锦绣心里还在想这对母子俩的事,听到燕氏这话,倒有些哭笑不得,“哪有您说的那样,我倒觉得我还胖了。”
要放在从前她跟燕姨说这样的话,谢池南肯定要插嘴,不是喊她猪就是说她丑。
可今日谢池南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刚要回头去看谢池南,就听到一道瓷碗碰撞桌面的声音,谢池南把空了的碗放在桌上,没什么表情说道:“我吃好了,先走了。”
他说完也没等谁给他回应,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燕氏气他这副模样,她刚想摔碗,余光瞥见身边的赵锦绣,又强行把心中的怒火压了回去,只是沉着脸冲着人的背影喊道:“这几日回家住,瑶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带她好好玩玩。”
见谢池南虽然脚步停顿却没有回应,她的声音又带了几分尖锐,“听到没!”
“……知道了。”谢池南应了一声抬脚离开。
“别管他,我们继续吃。”燕氏没看离开的谢池南,继续给赵锦绣夹菜。
赵锦绣就是有心想去找谢池南问个明白,这会也走不开,只好继续留着陪燕氏说话吃饭,等吃完饭,燕氏得去佛堂礼佛,她被李妈妈派给她的丫鬟领着去了燕氏特地为她准备的院子。等丫鬟退下,她连明初递过来的茶都来不及喝,张口就问道:“怎么样?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午后她察觉到燕姨的不对劲就让明初先去收拾东西,顺带打听下谢池南和谢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初知她担心,也不敢耽搁,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同她说了一遭,“奴婢打听到永泰十九年,谢将军没了后,侯夫人和二少爷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差。”
“尤其是这些年……”
她说到这,忽然看了一眼赵锦绣,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怎么不说了?”
赵锦绣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皱眉问她。
明初闻言却是又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这些年二少爷整日混迹勾栏酒楼,军营不去,学也不好好上,外边的人都拿二公子当纨绔看。”刚说完,她就发现自家主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正要相劝,就听赵锦绣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能,谢池南不是这样的人。”
她认识的谢池南和谢大哥一样,他们一样的洁身自好,一样的文武全才,他们还在金陵的时候,只要他们兄弟俩出现,满场的目光都得落到他们身上。
谢池南的目标是像他的父亲他的哥哥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护国安.邦,他怎么可能变成这副模样?
绝不可能!
“不行,我要去找他,我得问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燕姨会那样看他,为什么他们母子的关系会变得这么糟糕,还有为什么谢池南的名声会变成这样。
赵锦绣这些年行事说话已经变得越来越沉稳了。
这要换作其他人,她绝对不会多管闲事,可谢池南不是其他人,他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不能不管他。
“主子!”
明初见她风风火火往外走也想跟上去却被赵锦绣喊住,“你留在这,我问清楚就回来。”
赵锦绣说完也不管明初是个什么反应,自顾自走了出去,侯府很大,下人却没多少,燕姨指派给她的丫鬟这会也不在,赵锦绣在外头走了一会才看到一个小丫鬟。
走了这么一段路,她的情绪也逐渐变得平静了,受了小丫鬟的礼便让她领着去了谢池南的院子。
走到那才发现谢池南根本不在屋子里。
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侯府里外都已燃起灯笼,谢池南的院子却还是一片昏沉,那廊下的灯笼随风飘荡,黑漆漆的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就像这座院子这个人。赵锦绣沉默地站在院子里,院子很大,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透过头顶的星月,她往四周看去,入目所见皆是灰败之色,明明是万物开新的春日,谢池南的院子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春意,像是荒废了许久。
丫鬟察觉到她脸色难看,有些胆怯的解释道:“二少爷不喜欢我们来他的院子。”
赵锦绣没有接这个话,“知道他去哪了吗?”
丫鬟摇头,声音更轻了,“二少爷不喜欢我们打听他的行踪。”
赵锦绣抿着红唇,脸色越发难看了,以前谢池南虽然也不喜欢和人说起他的行踪,但绝对不会让人担心,即使再不喜欢下人伺候,身边也不会一个人都没有,心里的疑窦越来越多,想找到谢池南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急迫。可看着身边战战兢兢的小丫鬟,赵锦绣还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到了心底,语气温和地同人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那您?”
“我待一会就走。”
丫鬟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不敢忤逆她的决定,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等她离开后,赵锦绣又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夜里的风有些凉,北方的风不如江南温柔,打在脸上有些疼。
她在月色下低着头,猜度着谢池南会去哪里。
从前谢池南即使不说,她也能够猜到他会去哪里。
如今,如今……!
赵锦绣不知想到什么,呼吸忽然漏了一拍,她突然大步往外走去,待走到外头,丫鬟还在前面走着,她连忙跑上前问她府里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那丫鬟被她着急的语气吓了一跳,呆了一会才讷讷道:“西,西边有个摘星楼。”
赵锦绣顺着她的手指一看,果然瞧见一角翘翘的尖檐,她什么都没说,掉头就往那走去。
“郡主,那儿黑,奴陪您一起去吧!”身后传来丫鬟担忧的声音。
赵锦绣头也不回地拒绝了,“不用了。”她脚步匆匆,很快就把身后的丫鬟甩开了。
离摘星楼越近,便越安静,周遭别说下人了,就连灯火都没多少,赵锦绣看着不远处的亭子,她先是看了一眼亭子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并未气馁,而是朝那屋顶看去。
琉璃瓦铺砌的屋檐上泻了一片银月色,而月色之中就有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蓝衣少年斜靠着尖檐坐在屋顶上,他一手手腕搭在膝盖上,五指随意垂落,一手握着一壶酒,抵在琉璃瓦片上。
他仰着头,闭着眼睛,高高的马尾随风飘荡。
今夜明月皎洁,星河满天,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轻薄的月光里,恍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谢池南!”
赵锦绣终于高兴起来,她弯起眉眼,金陵城冰封的那双杏眼如今满是真心实意的笑,她就这样冲着那个身影,笑着喊道:“我找到你了!”
可怜南哥,无处可躲。
这大概就是青梅竹马吧,毫无秘密可言。
ps:现在还没到男二的戏码啦,我们一点点来!!!
先拯救下失足青年谢小南同学,给我们小南哥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最近被种草了《故人叹》、《怎叹》、《竹马遥》三首歌,然后写文的时候就时常处于分裂,一会欢快,一会沉重。
依旧随机抽20个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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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