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琅,你叫我好找。”
他语气中夹杂的嗔怒不算多,像是撒娇,又带点埋怨。
这男子竟是花魁,又救了自己,还莫名出现在此……惊讶得头脑都发懵,李青琅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张伯伯家里时,他也听沈氏这样对张伯伯说过话,嫌他脚臭,怨他吃饭吧唧嘴,张伯伯都不生气,还乐呵得很,直贫嘴说他听得心都酥软了,还上去讨嫌,又被沈氏打开。
但眼前这人的话少了许多带着生活气息的熟稔,他轻撩着头发,眨巴着眼等李青琅回话,李青琅只觉得眼前人不似尘世人,像什么碧衣仙子似的,梦一般落到他身边,竟让人忘记对他应该生起戒备和敌意了。
李青琅的手搭在圆圆身侧,圆圆的背毛里还藏着那只青鸟,那小青鸟见李青琅竟不说话,一副看呆了的模样,便狠狠啄了它一口。
一阵刺痛,李青琅猛地回过神来,碧铃把一人一鸟的小动作都看在眼中,往后稍了稍身子,避开了圆圆亲近的舔舐,李青琅瞅着它滴答的口水,赧然地拽了拽它。
“青琅?”
不知是“碧铃”这一名字的心理作用,还是“青琅”这名字本身就音节分明,李青琅总觉得他这名字被碧铃念来真如铃铛作响、珠落玉盘。
当然,很显然不止是李青琅一人这么想,花魁鲜少亲自下楼迎客,一是因为花魁尊贵,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见。二是能见花魁之人也尊贵,有些尊贵之人不便让人知晓自己的驾临,这才分南北单阁。
所以,这情景罕见,嫉恨的眼光也随着碧铃一再的搭话射向李青琅。
今晚算是被人看习惯了,李青琅从初见这人的惊艳中缓了过来,想起解他于囹圄死局的小青鸟,以及随小青鸟之后来解围的碧铃,青鸟碧铃,不会是巧合,这人救了他?而明明这馆里的另一个花魁要置他于死地。
不得不说,李青琅也算是明白为何枫泉没有直接对他动手,见日就在一日之后,就算那青灯阵困不死自己,困上个两日,错过见日,也是抗旨的大不敬之罪。
“听碧铃公子所言,似是找寻此人良久,但此人可疑,竟从这夜宴图后钻出。”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那位注意到李青琅的人。
言毕,附和之人不少,应酬间真注意到李青琅的人寥寥,但是现下嫉恨他得碧铃青睐、想引起碧铃注意之人更多。
“许是这笨狼乱跑吧,是我同李将军说想见见他这狼的,诸位大人莫怪。”
碧铃悠悠行了个礼,李青琅的视线却如利剑敏锐地盯向他。
果然,底下一片轩然:“李将军?莫不是那一位?”
“带着狼的,可不就是那位。”
“一晃多年,李家老小也是到了逛花楼的年纪。”
如此高调,李青琅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但是至少今晚,众目睽睽之下,枫泉是不会再对他出手了。
碧铃悄声对他说:“这次我为你引路。”,示意李青琅跟着他。
“碧铃失陪,各位大人尽兴。”不再理会厅中或揶揄或嫉恨的目光,李青琅随碧铃上楼。
端着昂贵酒水的小厮、衣着华丽但暴露的美人还有身量纤细腰肢盈盈一握的眼眸含春少年,见了碧铃都纷纷行礼。
这里人来人往,夜深了,楼上的生意更旺,李青琅随碧铃又上了一遍楼,二楼依然丝竹溪水潺潺,三楼仍然青灯走廊雅间,只是娇笑与笙歌乱耳,李青琅听得边耳热边皱眉,几步凑近碧铃:“咱们还得走一遍那走廊吗?”
“小将军,你这次踩着碧铃的衣摆了,”李青琅忙跟烫了脚般跳开,那看着就不菲的碧色浮光蚕丝缎锦上沾染了些许尘埃。
“将军怕是和碧铃的衣服有仇吧。”
李青琅听得这话,脸一个爆红,头顶都要冒烟了。
碧铃却浑然不觉般,瞥了眼李青琅,顺手理了理他耳边青黑色的流苏穗子,提了提下裳,“自三楼起,宾客都从外围的廊梯而上,小将军这边请。”
李青琅不觉回头看了眼幽深的青灯走廊,那走廊像张吃人的大口。
跟着碧铃从枫铃馆外围盘楼而建的廊梯层层而上,“四楼是卖场,奇珍玩物静待有缘人,五楼是赌坊,接受任何代价,只要等值,就能交换抵押,六楼则是官房、头房,不同于三楼的雅间,六楼的客人会自带奴仆下人,有的客人甚至会久居于此,是我们枫铃馆的贵客。”
听着碧铃的介绍,李青琅打量着整栋枫铃馆,从三楼起,客人若想要出入,必然要从外侧的廊梯经过,而每层的廊梯都有打手守门,看上去密不透风。
但李青琅知道,里面实则别有洞天另有机关,那些只能上不能下的楼梯,那些会变化位置的雅间,以及雅间里身怀绝技的杀手。
但眼下不是询问碧铃的时候。
李青琅默不作声地跟在碧铃身后,层层而上,碧铃边说着话边带着李青琅上楼,气有些喘不匀。
刚过六楼,还有一层,碧铃停了下来,额上冒出了微汗,晶莹得像晨起云露。
“小将军,容碧铃歇歇。”
随着碧铃走动便会叮铃作响的金色铃铛,现下随着碧铃的喘息叮铃作响。
“碧铃,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金铃铛拆了,大老远就能听见你走动的动静,吵得我头疼。”
“抱歉枫泉,只是同你那琥珀钗一样,也是花魁的标志物件。”
闻得七楼上传来一个俏丽慵懒的女声,李青琅立刻紧绷,圆圆摆出防御的姿态,而碧铃一边回着话,一边回头冲李青琅眨了眨眼,似是安抚。
李青琅于是按住不动,手却已经移到了腰后的短刀上,碧蓝色的眼睛斜向上看着,枫泉的脚步声从正上方移到了楼梯口处。
“你怎么下楼了,今晚有贵客?那我也不能失了礼。”枫泉含笑说着,轻巧着步伐走近,现身于楼梯口后,和碧铃背后的李青琅对上了视线。
枫泉的脸色立刻一变,沉了下来。
枫泉看向了碧铃,似是要讨要什么解释般,李青琅也看向了碧铃线条优美的侧脸。
碧铃恍若未觉般,笑着说:“李小将军迷了路,碧铃看见,就把他带出来了,怎能叫客人在我们枫铃馆被怠慢了呢。”
碧铃喘过气来了,又带着一人一狼一鸟接着上楼,枫泉站在楼梯口,美艳的面庞冷硬如雪,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没有回碧铃的话,皱了皱眉。
在碧铃靠近后,终是叹了口气,把路让了出来。
自始至终,李青琅都不发一言,直至进入南阁。
枫泉盯着他们的背影,在一行人消失于南阁之中,看到外面的青衣侍女关上了阁门后,枫泉抬起手,冲着闪在窗边的暗影低声道:“碧铃已经行动了,之后按照他的法子来吧。”
影子动了动,像一滴水跌入水池中。
……
南阁里都飘着碧铃身上那股馨香,闻着就叫人心旷神怡般舒适,让人放下心来,碧铃也神色温柔、眼眸幽深,好像在这就能找到吾心安处,让人放心地对他说出真心的秘密。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小将军坐吧,折腾了一晚上呢。”
碧铃在榻上水绿色的圆垫上盘腿而坐,过长的衣摆垂在了地面上,圆圆很是不见外地趴在了他的衣摆上,碧铃被逗得咯咯直笑:“你好像很喜欢我?那天初见时就一直盯着我看,那你要不要跟我走呀?”
圆圆背上的小青鸟也钻了出来,停在了碧铃纤薄的肩上,整理着自己的羽毛。
反而在这馨香一室中,警惕的李青琅倒格外不识趣了。
李青琅暗道此人的厉害。
枫泉杀人,锋芒毕露,刀刀致命,而这碧铃若想杀人,可叫那人死到临头都不觉大限将至。
“抱歉小将军,适才碧铃在大厅只是替小将军解围,才叫得那样熟稔,是碧铃失礼,但小将军不必对碧铃怀有敌意。”
他梳理这圆圆头顶上的毛,圆圆靠在他的脚边,舒服得直眯眼。
“你瞧,你的狼都没有察觉到我的敌意,小将军何不把刀放下来呢。”
李青琅怔了怔,松开了在背后紧握刀柄的手。
“坐嘛,小将军应该有很多疑问吧,碧铃会努力解答。”
李青琅没有动,这南阁的四面都是轻纱青帐,屏风后隐约能看见床榻,屏风前的碧铃倚在坐榻上喝茶。
“这是什么地方。”
碧铃愣了下,随后轻笑了声,铃铛随动而响:“枫铃馆。”
“我是问你,枫铃馆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烟花之地、消遣之地、买卖交易之地。”
李青琅眯了眯眼,他对郢都知之不多,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难思得其解,但是碧铃送上门的答案,他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碧铃是个,看上去太无害太安心所以让人更警惕的危险存在。
“没想到,公子竟然就是,那位碧铃公子。”李青琅的语气冷硬而警惕。
碧铃瞧着李青琅的模样,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怀疑,于是他叹了口气:“我要想杀你,我还救你做什么,把你丢在那青灯阵,你死在那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真笨。”
李青琅本思索着那青灯迷阵,冷不丁听到眼前这绝色之人半带撒娇般的抱怨,惊得瞪大了眼。
碧铃知道他想知道什么:“烟花之地,怎么会有杀阵,小将军想问我这个?”
“……啊?啊,是。”
“自然是有人想要你的性命,刚刚都说了,枫铃馆是交易之所。”
“人命,也能交易?”
“这个自然,而且动用了枫泉,买你命的人有大来头。”
“是谁!”李青琅压低了声线,危险地盯住了碧铃。
他和他的初遇,如此看来,是否也是设计……短短回郢两日,接连遇到旁人万金难得一见的两位花魁,李青琅危险地眯了眯眼。
但是这边的笨狼圆圆,它那神气剽悍的狼头已经在碧铃纤细带香的手中化成了一滩软肉,半伸着老长的舌头,李青琅浓眉一拧,青蓝色的眼睛盯着碧铃,碧铃却耸耸肩,揪起了圆圆的狼耳。
“你看你主人,他对我好凶啊……”
李青琅像是被谁用铃铛在耳畔猛震了下似的,愣了下神后脸腾得红了个透。不知道为何,碧铃在他面前全然不似那日的随性自然,倒像是钦慕自己般娇憨作态……
想到这竟吓了他自己一跳,碧铃花魁怎的会见了一面就钦慕自己呢,但是为何要救自己,又为何这般语气对自己撒娇埋怨,啊对了,他是花魁,花魁对男人,向来如此……
想到这,李青琅莫名感到一阵气闷,他可不是什么花魁的宾客。
不过方才在厅间,外人怕是都这么以为吧……
思绪间,李青琅没有应下碧铃的撒娇,他神色略带恼怒,但是微红了的脸已经出卖了他,碧铃看到后,眼神划过一丝了然。
他斜睨了李青琅一眼,半撒娇半命令道:“过来。”
……我吗?
李青琅被他半命令的语气叫得一懵,不自主地就要抬腿过去,心跳像突然撒开栅栏的野猪,心悸奔豚不受控,气上撞心,像狼纹战鼓一样隆隆在胸腔作响。
结果竟又有只小青鸟从他背后向着碧铃飞了去,那小鸟擦着李青琅的耳朵飞过,落在碧铃的指尖,和原先那只小青鸟啁啾对着叫唤。
……
李青琅立刻停了脚步,失落地眨了眨眼。
他缓缓道:“你为何……为何救我,不是有人买我命吗,你这不就坏了自己馆里的生意。”
李青琅问得慎重而小心。
碧铃逗弄着手里的青鸟,心不在焉地说:“小将军如此纯情不经逗,碧铃确实也舍不得小将军死。”
李青琅沉默着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碧铃。
碧铃叹了口气,抬手让小青鸟飞离:“……枫铃馆是交易之地,有人买命,也有人买情报,看谁价高。”
“所以有人出更高价买我的情报,所以你要留着我的命。”
“你比你自己想得要值钱,别这么轻敌了。”
李青琅听得这解释,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松口气,他想追问碧铃只是这样吗,又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这么追问。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救了你,将军准备怎么回报我的恩情呢?”
语气这么轻佻……又来了,这人总是这个样子。
李青琅于是刻意板着俊脸,只一抱拳,疏离客气道:“若是能够提供的情报,青琅便不藏私,替碧铃公子成了这一单交易,但若是军中事物,抱歉,请碧铃公子另提报酬吧。”
碧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抱着狼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李青琅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却道,真的有人可以笑得这样好看,像微风吹过的樱树,落得一地樱雨般好看。
“你能……哈哈哈你能有什么值得枫铃馆出马的情报吗,李小将军。”
“还军中情报……哈哈哈哈哈……”
李青琅也想不明白,他连身世都是别人告诉他的,他如何能有什么情报,至于军中,他一人驭狼为战,就是一支军了,哪有什么情报……
那不然,难道是因为……他眼睛亮了亮,心中生出了些不明所以的希冀。
“是,我没有什么情报值得你出马,那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的狼还撞了你。”
说什么就信什么,不带一丝怀疑,碧铃越发笃定自己阻挠了对李青琅的杀局是正确的选择,既然用他的方法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又为何还要杀了李青琅这样有趣可爱的男人。
多可惜。
“自然是因为碧铃和青琅有缘。”
李青琅只觉得自己的心又被人攥住了般,他低了低头,挨过一阵酸涩。
罢了,这人是花魁,这些话他怕是日日都跟别人说,别跟圆圆似的没出息,他救自己,总归有别的目的,只要是目的,他总会提的。
只是这些话,别再信了,别再认真回应了,李青琅。
李青琅这样劝着自己,没有应答,他背对着月光,碧铃只能瞧见他挺拔的马尾随着他负气偏头的动作甩向一侧的肩,他微微抿着嘴,半张脸陷进月色的暗面,红宝石衬得他贵气,月光衬得他忧郁,像孤月下孑然一身的孤独青年。
这是……不高兴了?
不喜欢自己这么轻佻吗,也是,很多宾客都不喜欢,他们不喜欢熟练的,喜欢青涩的,碧铃也会为了达成各种各样的目的做成他们喜欢的模样,然后向陛下交差。
只是这人,诚恳得很,生得是旁人勿近的俊朗面庞,心里却是好接近的狗狗少年。
碧铃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今晚派去跟踪他的人汇报的内容。
“陈二娘去问了他的居所,也打听了何人在他身边,无果。他说很少在郢都居住,将军府无人,陛下派去的人被他以不习惯为由推拒了,想来是真话。”
“除却边境杨家营中与他一同长大的杨虔将军外,朝中他只与礼部侍郎张又嶙亲近。李小将军平日里身边除了狼,别无他人,这条路走不通,让枫泉直接动手吧。”
听得碧深的汇报,碧铃倚在美人榻上,良久后,说:“让碧冼先去馆前等他,必要时给他透露点情报,他若没那么蠢,倒也不必将李家人赶尽杀绝。”
“是。”
……
说不清当时出于怎样的原因,也许是听到他身边除了狼,别无他人时莫名的恻隐之心酸涩了一把,觉得救他也不是不行。
那可是李氏啊,为至南守太平死于非命的李氏,他本该是世家贵子,骄傲的小将军,现在却是个鬼魂不居的李府遗孤。
出于莫名的心软,碧铃直直地看向了李青琅,他终于收敛了轻佻的笑,接着刚才的话轻声地说道:“青琅,念着可不是像极了情郎,怎么不是有缘呢。”
驯狼需要些动物性的直觉,李青琅像是终于从水雾中看清了月亮般敏锐看清了眼前人的眼,这句话里似真似假的三五分真心,足以让初识人间感情的青年倒吸了一口气。
李青琅只觉得自己不受控般,从碧铃温软的怀里拔出了没出息的圆圆,带着它从南馆落荒而逃。
[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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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直上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