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捷报频传,杨家从戍边营提为骁骑营,他们带着火炮兵在鞍集山且战且进,熟悉山路且轻便快捷的武器让至南的军队损耗极小而威胁极大。
臧西同齐北在盆地处对峙着,至南却如同山中隐匿的狼,暗中窥视着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又像是观察形势、自保为由。
快到傍晚,枫泉提了坛酒来,叩响了将军府的门,前来应门的侍女却说将军和夫人骑着狼去城郊散心了,等将军回来,再着人上门请姑娘再来。
枫泉一时气闷:“……散心?他俩还真是悠闲。”
此刻悠闲的两人在城郊的草坡上靠着清平看夕阳,夏天快要过去了,白天还是热,但到了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清平的皮毛熨出暖意,文静的小姑娘安静地陪着二人,不像另一头的毛毛和圆圆,撒着欢儿疯玩疯跑。
这一幕似曾相识,可二人如今却已然大婚,从小径上的偶遇到后来的接近,所有的事都随着夏天缓缓过去,他们曾经在这片草坡上打盹相拥,而现在故地重游。
碧铃摩挲着清平已经痊愈甚至长长后被她自己磨了好几次的前爪,想到那个时候李青琅还常来枫铃馆驯狼,这孩子跋涉而来,曾在齐北的见礼上,被拿来试探李青琅……
“感觉发生了好多事,但其实也才过去一个夏日。”
碧铃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转头轻吻在李青琅的侧脸上,李青琅却没有回应。
碧铃接着道:“清平还是文静的,那两个跑了一身泥,今年不能让它俩再进屋了。”
李青琅轻轻嗯了声。
碧铃坐起了身。
“……青琅?你想什么呢。”
其实不止是今天,从陛下带着火炮亲征进山开始,李青琅就这副模样了,在家里也时不时出神,今天干脆叫他出门散心,结果还是这暗自思衬的模样。
李青琅听见碧铃叹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心思已经飘到边境的战场,面上却试图遮掩:“啊?没什么,我就发呆,你刚刚说什么了?”
“……我方才说,不知道陛下带的火炮军能有何战果。”
李青琅眼神一亮:“这个倒还真不好说,杨叔跟我说,那东西最早也提出过要投入军队,但是那是他刚入朝为官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的狼军还是我爷爷辈的李家人统率着,驭狼之术其实并不是什么秘籍,从一开始就只是一种平等待物、尊重生灵的观念而已……”
碧铃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无奈。
李青琅一愣,这才讪笑着想起刚刚碧铃说的好像是清平的事。
“这……我这几日不过是见杨虔那小子被封了骁骑营先锋,能同陛下共同为战,有些羡慕而已。”
碧铃知道,李青琅没说实话:“你才不会羡慕他被陛下重用,青琅明明眉眼间都是忧虑……”
李青琅却没再说话,一阵晚风吹来,居然还有些凉意,李青琅便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青琅……我们已经成婚了,我知道你不愿,可既已被这显德将军的名号困住,你若连我都不能说句心里话,你这日子该有多难过呢……无妨,同我说说吧。”
碧铃鲜少说的这样直抒胸臆的话,他温和但不容拒绝地看着李青琅,后者避开了眼神后依然定定地望着。
“……是,杨叔跟我说,曾经火炮没有为军队所用,是因为威力不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火星子会迸溅到狼毛上和山林中,鞍集山多雨多湿,狼的动作快且难预测,容易误伤狼军。可如今却足足有十万火炮驾在山里……”
十万……
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狼军根本就没有上战场。
对此,李青琅说不上来自己是惆怅还是庆幸。
也许更多的,是自己被困在华丽青玉冠冕中,和被弃于战场后被作为巡山工具的狼军同样的悲哀吧。
当晚回到将军府中,枫泉立在府外。
碧铃先行翻下清平的狼背:“枫泉这是又来找咱们喝酒了?那你站在门口岂不是等了很久吗,你先回去,等我们回来了自然会着人去请你的。”
枫泉却面露焦急之色:“我原本是来寻你二人饮酒的!见你们不在我便回去了,可……可我刚一回阁中,青鸟从齐北传来急报,齐臧意欲联手,先灭我至南!”
果然!
当一股足够强大的力量介入三方战场,它会成为其余两方拉拢的对象,也自然有可能成为其余两方协力优先歼灭的对象。
拥有共同的敌人的敌人,可以让对方成为临时的同盟。
“陛下知道吗?”
“消息到了我这,陛下也会知道的,只是……不知道陛下作何打算,朝中全无后援,陛下带走的是全部的精锐,陛下不止是想探探至臧虚实,这俨然是倾巢而下只为悬河注火的法子!”
李青琅和碧铃面面相觑。
前线的捷报很快就变了风向,朝中无陛下坐镇,唯有两位丞相老臣勉力□□。
看着修缮后庄严的显德李府,将军府大门紧闭,来往挑着担子购买黍米的郢都百姓们心里泛着嘀咕。
大敌当前,怎的陛下亲征而去,年轻勇猛、本事高超的李青琅,却闭门不出,在家和那男花魁关门过日子。
“荒唐”的评价一出,之前陛下营造的所有李青琅的虚名与二人的美好爱情,在战乱中显得无比讽刺。
今日,小厮第三次赶走了在李府前辱骂的百姓,碧铃看着又在廊下发呆的李青琅,愁得皱紧了眉。
这也是陛下的谋划吗,原来当时对于他二人的谋划还有这一层招数与含义,饶是碧铃,最开始也只是以为陛下只借殷本谦之嘴刻意撮合他二人,为完成任务。
如今看来,只是架空之后又登高跌重,李氏的狼权落败,而陛下的英武之名永存。
“唉。”
李青琅听见碧铃叹息,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立刻回过神来,见碧铃清丽如远山的眉蹙着,入秋的披帛挂在臂弯,单薄的肩却落在外头,李青琅伸手为他披好了衣裳,将碧铃严严实实地拢在衣物中。
“陛下若胜,他们皆大欢喜,陛下若败,那无人能落得好处,我简直不知陛下是有把握能赢这场恶战,还是该佩服他赌一把的决心。”
碧铃摇了摇头,见李青琅故作轻松的表情,两手一伸,揽过李青琅结实的腰腹,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
天还未亮,深秋的风尚未带起寂寥就被一匹快马搅碎。
这仗打了太久,打得人心惶惶,打得颇有成效,以往李家出征,狼巫会在郢城大摆祈神台做法,求狼神显灵,护佑至南。
而今,百姓们歌颂的,唯有皇室的功德,求自己的列祖列宗,保佑皇族,保佑礽帝。
前线最新的捷报被带进了宫中,两位丞相老泪纵横。
同年秋末,战争进入收尾,齐弩耗尽,臧象死伤,至南的火炮却依旧好用、耐用。
左相命显德将军李青琅迎胜师回朝,李青琅领命,换上了青玉冠与灰官袍。
数月过去,梨花满枝,撒盐遍地。
都还未见人回来。
……
李良安终于得见他的仇人,是在边境的谈判中。
他跟在女皇萨莉亚身边,第一次摘下了兜帽,只为让至礽帝看清他的脸。
战后的谈判合该由武力上风者掌握主导权,可这场谈判应是拖到李青琅到了边境还没谈妥。
这条通往边境的路李青琅走了很多次,郢都,到晟城,到栖霞,到鞍集山,他自己骑着狼走过,和碧铃和臧西使臣走过,又带着仪仗和张又嶙走了一遍。
“小青琅,边境都没有驿站可停留,我们已经在山里住了三日了。”
张又嶙有些不习惯,又心疼:“你之前便是过这样的日子吗?”
李青琅摆弄着火堆:“住在军营还好,偶尔才会在野外过夜。”
张又嶙不知碧铃曾和李青琅经历过一路的风雨烈日,李青琅看着张又嶙眼中的疼惜,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的神色。
出来这么久了,还真是想念碧铃。
日日相对在府中,二人不可能没有争吵,最严重的一次便是李青琅唉声叹气,碧铃问起时他又避而不谈。
“我知道你不得志,我也知道你愤懑,你便去做你想做的事,难道我又会拦你吗,还是我会告诉陛下?”
李青琅也是赌气,竟说了句:“谁知道你又有什么心思!”
这么长的时日了,按理说李青琅自然只是气话,不是真心疑他。可摔了信任便是碎裂瓷碗,原样拼上后也是裂痕昭昭。
一连几日,两人之间都有些别扭,最后还不算修复好了这创伤,左相召令就下了,李青琅收拾行囊,匆匆与碧铃告了别。
结果一别至今。
眼看着夜色已深,李青琅劝张又嶙先去睡觉:
“伯伯,你先睡会吧,我守夜。”
“还守啥夜啊,能出啥事,这都是我军的大后方了。”
李青琅却执意如此,张又嶙先是吵着要陪他一起,结果午夜未至,他的呼噜声就已经震天响了。
不知名的秋虫嘶啼着,张又嶙丝毫不受影响地靠在李青琅肩头睡得正香,静谧之中,李青琅都有些犯困了,他正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眯一会,圆圆却突然站起了身,嗅闻着什么,盯着盆地的方向。
李青琅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些,随后是毛毛,机灵的毛毛立刻回头引出一声长啸。
“……啊?怎么了?”
张又嶙睡眼朦胧着醒来时,看到的就是李青琅严肃的神情,他的下巴紧紧绷着,似乎看到了极为可怕的景象。
张又嶙爬了起来,站到李青琅旁边,往盆地看去。
火。
冲天的山火……
“不好……不好!救人,快下去救人!”
他们来迎帝归郢的显德将军队伍里,将士仅占一半,剩下的都是礼部官员,一时间都乱作一团。
山火刚起,辨不清起火点,但火势迅疾,中央的营帐内却没有动静。
“我去救陛下!”
李青琅叫来圆圆,毛毛也准备跟着往山下跑,为李青琅引路,李青琅却想了想:“毛毛,你去边境的军营,就在下个山头处,去找长尾,把剩下的狼军都放出来!”
随后李青琅对张又嶙说:“张伯伯,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伯母……还有碧铃。”
这诀别一般的话吓了张又嶙一跳。
“青琅!你……”
不能拦着他去救驾,可这样决绝的神色叫张又嶙想要自私地拦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成熟的少年。
山火还在山的对侧,一路下山很是顺遂,冲进营帐的时候,李青琅已经顾不上什么礼数,齐北大帅在左,远远立在一侧旁观,萨莉亚见到李青琅进来,面露惊讶,随后又恢复如常。
而中央,赫然是李良安和至礽帝。
李青琅有些傻眼。
“这是做什么呢!外头起山火了!深秋山燥,火势很快就会蔓延!陛下!”
至礽帝被李良安用火枪指着,旁边倒了两名火炮兵,李良安自己身上也有个血窟窿。
见到李青琅,他高声笑着:“陛下!真巧啊,山火之中,您和李家人又相逢了!”
见到李良安这疯癫的样子,李青琅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怕是复仇的火焰从十八年前就一直炙烤着他的内心。
“少主,十八年前的那场山火,该由陛下偿还才是!既然少主也到了,今日除了我们三国谈判,我们二人也该清算一下十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了。”
战火在外,李青琅急得头发晕,就算是毫无耽搁,要带着陛下逃出去也只能说是勉强,更别说李良安现在这摆明了要复仇的同归于尽模样。
一听山火,齐北人先变了脸色,齐北大帅一拱手:“抱歉,你二位算的私仇与我齐北无关。”
随后他便掀帐离去,李良安竟毫不理会。
不少无关人见此,也纷纷逃命,最后只剩下萨莉亚和杨城杨虔父子。
远处轰隆一声,传来巨响,萨莉亚脸色微变,而后扶过侧腰的白色骨笛,施施然离去。
李良安的火枪,一直都指向的是礽帝。
“陛下,您和先帝的算盘打得真响,您算计得真好,您看得远,您看得广,李家只是您的弃子,您的将领为了江山厮杀,有了身子还上战场,在战场上诞下婴孩,您也能狠心一把火烧死!”
将军、夫人、姐姐……
李良安的眼里闪过疯狂,他丝毫不顾及抬起的右手会撕扯身上的血洞:“礽帝,我们来算算这笔血帐吧!”
杨城父子面露紧张,时刻准备上前,却碍于杀红了眼的李良安不敢贸然动作。
杨虔给李青琅递了个眼神,李青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礽帝嗤笑一声,李青琅只见过他寥寥数面,礽帝从未脱下过他周身的帝王威严,此刻他也同样毫无畏惧,火枪的枪口还冒着烟发着热,李良安的双眼里闪着锋利的恨意。
“可笑,那边的李青琅来救驾,就从你李良安的手中救孤,该说是他识抬举呢,还是你被仇恨迷了心智蒙了双眼,被人利用多年而不自知?”
李良安面色不改,也不做回应,他只狠戾地说:“我不能罔顾至南的百姓,我只想要陛下一声愧欠!一句道歉!”
多少年客走他乡,为报仇奔波,跟着萨莉亚再次回到至南时,李良安想联系晟城李家,可走到府外却听见孩童们嬉闹的声音,而后又想昭示真相,让少主择臧西背至南,可谈及过去,少主的眼里只有迷惘的底色,现下又被爱的希望点染。
就好像曾经的山火中,被火焰烧灼至今的,只有自己而已。
不甘心!尤其是这场战争结束,至南礽帝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始了谈判。
不甘心!
李青琅急忙开了口,他看见李良安的手指扣在了火枪的引火线上搓捻:“你冷静一点!这样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外面燃起了山火,深秋干燥,你知道山火有多可怕!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权宜之计,杨虔听罢立马附和。
李良安没有说话,手却松了松。
此时,杨城发了话: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怨,我也理解你的仇恨,但山火起了,众生的恩怨都该在自然面前屈服不是吗?十八年前那场火是蓄意,可今日的火……别叫悲剧重演了,好吗?”
在场诸人都大概知道这火是什么原因,深秋的枯枝一点就着,火枪的火星子就是罪魁祸首。
杨家,李家的世交,也许不该这样继续扣着他们,让他们为了自己十八年的私仇,死在十八年后的火海中。
李良安放下了火枪。
杨城一个箭步上前,礽帝一扭身,杨家父子立刻把礽帝护到身后。
走出营帐时,几人都傻了眼,火势尚未蔓延到无从逃生的地步,可漫天的烟遮天蔽日,李良安在最后,看着这样的山火,落下泪来,他轻轻拽住了李青琅的手:
“……当年,就是这里,就是这样的火,我抱着你逃出去,将军……将军他至死都没来得及看到你一眼,夫人也只来得及给你取个名,她说,叫青琅,被火吞噬的山林里出生的孩子,希望你此生有机会能去大海看一看……”
李良安的伤很重,李青琅听了他的话也没空再去回应,只推着他骑上圆圆的背。
“毛毛去找狼军求助了,它们会找到一条安全的出路!咱们先往盆地边缘跑!”
礽帝看着吞天的山火,也一时失语,很快,一侧的山上奔下来一群狼,有的狼身上沾了火星,就地一滚便灭了。
“陛下,”李青琅看见长尾,这头最为稳重、脾气温和的狼,便将长尾引到礽帝面前:“长尾脾气温和,您可以信赖它。”
礽帝点了点头,抬腿上了狼背,一行人跟着寻路进来的狼顺利的出了盆地。
火势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毕竟这场山火并非人为,所以一行人到了山脊上、盆地边缘后,竟听到了悠扬的笛声,简短的笛音下着命令,李良安一愣,接着竟笑出了声,笑出了泪。
是萨莉亚。
臧西一侧的鞍集山山脊,军象用粗壮的鼻拔起了树,坚实有力、如天柱一般的象足扒开浅土,渠水汹涌奔腾而下,所过之处,火灭成烟。
“天池之水……”
那曾经为臧西百姓开渠灌溉的鞍集山雪水,终究造福万灵。
山火堪堪熄灭,早已在鞍集山山脊等候的张又嶙和礽帝的部队汇合,他们引导狼军进了鞍集山,此刻见众人无恙,跪伏在礽帝面前。
“吾皇礽帝万安,至南千秋万福!”
李良安脸色苍白,他捂住身上的血洞,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李青琅离他最近,他伸手揽住了李良安,李良安的双睛已有晦暗之色,神志也有些不清楚了,礽帝见状,也垂下了眼,掩去眼中的精明与凌厉:
“当年之事,并非没有给李家留生路,火油只埋了半边山,甚至在臧西侧还有天池缺口,只是李家没有选择生路,最后选择和狼群同去,只让你带着他离开。先帝逝前,曾把孤叫到病榻边,帝王之术里没有同情,可为人的良知折磨他至死,他只告诉孤一句话,莫叫小仁阻了至南百姓之大仁,可如今大仁已成,孤的紫茉莉,也该亲手献给李家才是…… ”
李良安的双目已然涣散,这话听到了李青琅的耳朵里,一字不落,字字清晰。
李良安的嘴里还在念着些什么,但声嘶气弱,李青琅只好附耳去听:
“雷声大,雷声大,雷声阵阵该还家,家里狼群能拼杀,保护至南……保护青琅守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