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又嶙官帽都没戴正,就被蔡勇桦抓着胳膊往外扯。
俩人急吼吼地上了马就往郢都城郊赶去。
到了城郊,臧西使臣齐整地站在城外,为首列着四名衣着华丽纱衣的男子,纱衣上以金丝线绣着蟒蛇纹,其中一名男子眼窝深邃,臧西使团的一众男子中唯有他有配饰,长发成骨辫,灵蛇一般形状的银饰绕过发辫,在发尾垂下大颗凶猛的蛇头,蛇眼是两颗硕大通透的绿宝石。
这人张又嶙认识,他叫加吉,是臧西的蛇族大臣,专事外交,之前张又嶙迎臧西使臣时,便是他作为总使带领的臧西使臣队伍。
果然,加吉见到张又嶙后双手合十,低头垂下了绿眸,大拇指的指尖直指眉心再下移点了点自己心窝,这是臧西至高礼。
“张大人,好久不见,上次感谢您的热情迎送。”
“应该的,加吉大人客气了。”
张又嶙和蔡勇桦回了至南礼仪,拱手作揖,二人却管不住自己的目光,忍不住就向蛇族大臣的身后瞥去几眼。
和齐北的排场不同,臧西使团只有寥寥几人,蛇族大臣和随使的身后只有两人,一人身披白袍,白袍上绣着象纹,无言地说明此人隶属臧西皇室。
另一人乘于象背之上,这不是头成年象,它还在好奇地用圆润晶莹的眼打量着至南的人,象背上平铺着张巨大的流苏红毯,毯子上点缀着琉璃串珠和宝石,象的脑袋上坠了张方巾,方巾的一角正好对着小象的眉心,金子打的流苏灵动地随着象鼻的摆动闪耀着,象鼻快活甩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而后被象背上的女子制止了。
那女子见至南的官员们打量她,微微一笑后翻身从象背上滑了下来,张又嶙见状立刻低头,也拽了拽旁边的蔡勇桦。
臧西以女子为尊,目不直视是礼数。
四皇女萨莉亚今年三十五岁,身段优雅胜似二八年华,她是臧西女皇看重的继承人之一,一袭暗色的浮光锦锻上满印着象鼻纹,黑发以红宝石发带束起后斜放于肩头垂落,鸽血一样艳红的红宝石点缀在发间、脖颈和腕间,贵气逼人。
只是张又嶙见那红宝石,总觉得眼熟似的,明明是异族珠宝,却好像在哪见过般。
臧西和至南与齐北同样使用通用语进行交流,但有自己的文字,甚至部分臧西皇室不识至南和齐北文字,所以萨莉亚熟练地使用通用语向至南官员问好时,张又嶙并不奇怪。
“诸位请抬起头吧,感谢诸位对于臧西习俗与礼仪的尊重。”
张又嶙低头时又看到萨莉亚腰间系着一根短笛,骨白色描彩,那便是她的驭象笛吧。
还是我家青琅厉害,不用借助这些东西也能驭狼。
蔡勇桦开始了结巴的寒暄,臧西的皇女却打断了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行了一礼,抚心点肩触头,满含歉意道:“诸位受惊,晟城一事是我们臧西的问题,我这小象趁我下来向至南百姓讨水喝时自己跑远了,于是我们又去追它,后来竟迷了路,所幸至南百姓热心,有惊无险。”
臧西的行礼姿势夸张得有些戏剧化,却被这女子做得流畅优雅。
“皇女殿下为何自行讨水,如此远的路途,皇女殿下只带了这些人,至南惶恐,皇女在路途被怠慢,也是我们至南之过。”
张又嶙皱了皱眉,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疑惑。
从人数上来说,这才六个人,这也太少了,对比齐北浩浩荡荡的队伍,光是抬礼的齐北汉子就有足足数十人。
萨莉亚又行一礼:“实不相瞒,本有宝石箱三乘,麻叶种子、棕榈种子和芭蕉种子各一箱,共计十二人的见礼小队,只是到了西南时被劫了道,说来也羞愧,臧西此番未携护卫,那群劫道匪徒是从臧西境内就开始跟踪我们,到了至南境内才动手。”
“这……”
至南官员一时哗然。
蔡勇桦道:“那……那我们的……押伴官……”
萨莉亚自然接过了他的话:“感谢至南押伴官相护,只是匪徒动作快,只抢见礼,押伴官和至南将士只顾得上护着我们使臣,见礼小队就此与我们分开,只怕现在也是凶多吉少,这是臧西的匪人,却抢了我们给至南的见礼,羞愧羞愧,臧西如此失礼又姗姗来迟,萨莉亚向至南致歉,此番商业合作,臧西会拿出十足的诚意与让利。”
她这话说得诚恳,且臧西宣扬为人坦荡诚实慈悲,不能愧于象神,女子治国却一派大气,诸国皆知。
和齐北那个说话阴阳怪气、小心眼、爱找茬的总使宋利相比,臧西的皇女简直如神女般可亲可喜,加上臧西也是二十年来的老合作伙伴了,所以至南前来迎接的官员都笑得愈发真心,急忙就引臧西使团进了馆筑。
宴日就此定在了明日,张又嶙早早回了府。
“迎臧西可比迎齐北舒服多了,那天跟齐北真的是假惺惺地寒暄了好久,人家臧西有啥说啥,真是舒坦!”
沈氏给张又嶙倒了杯茶,张又嶙灌了口凉茶,觉得稍微凉快了些:“天越来越热……哎呀你是不知道,臧西这一路真是惨,又是劫道又是迷路,他们本来走的路就比齐北的地形差,都是崎岖山路不说,还正好赶上西南雨季,但他们还明事理,知道那劫道的是自己国的人干的丑事不能赖咱,我本来还怕这又是什么哭穷小伎俩,结果人家居然诚恳地提了让利,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哈哈!”
张又嶙说完,伸头在热闹的后院里找李青琅,除了打闹得狼毛乱飞的三只狼之外空空如也。
“李青琅呢?”
“被他那花魁叫走了。”
“嘿!这小子!”
……
李青琅胡思乱想一通后思绪不宁的,正巧碧铃遣了小鸟来找他,说之前给他做的几身衣服已经裁好了,让他过去试。
这次从鸟屁股后抽出的是白色的信纸,小青鸟和李青琅都暗中松口气。
“你可别再送错了啊你。”
虽然这样有点像是自欺欺人,但是不看总归是好的,左右碧铃也不想让自己知道,再说了,反正也是陛下吩咐碧铃的事,陛下的命令李青琅也不能左右,干脆别给自己添堵了。
到了枫铃馆后,李青琅被南阁里铺满的衣服吓了一跳。
“你这是给我裁了多少件啊!”
圆桌上、方桌上,还有坐塌床榻茶桌……甚至碧铃的梳妆台上都摆满了李青琅的新衣服。
“也不多啊,这些只是夏天的,秋冬的还没做,那些先不着急。”
说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华丽的衣裳裁剪出时兴的样式,布料光滑又柔软,一看就是昂贵高档的好料子,只是颜色有些让李青琅意外。
“怎么这么多红衣裳。”
碧铃似乎很是满意,一件件地展开验收着:“哎呀,青琅小小年纪,天天老气横秋的,青黑色你穿得不好看,你那件劲装我着人洗完后都想给你丢掉了,红色好看,配你的红宝石耳坠子,多英俊鲜活啊。”
“我小小年纪?我……我确实还未行及冠礼,那碧铃又多大,还说我小小年纪。”
碧铃闷了半晌,道:“……我约莫,比你大个三四岁吧。”
李青琅却是撇了撇嘴:“那你说我小小年纪,这话说得你跟三十了似的……啊!!”
碧铃正拎着那件海棠红底,暗金线绣冰瓷纹镶边的交领织锦外袍往李青琅身上比划,听见李青琅这话无比顺手地狠揪了他的耳朵。
“我喜欢这件,你把这套试给我看看,身上这件麻麻赖赖的给我丢了。”
李青琅正嘟囔着这件“麻麻赖赖”是边境能买到最好的料子了,被碧铃推进内室里换衣服去了。
冰透透的锦锻料子,轻飘飘又凉冰冰,穿在身上都不生热,李青琅一边感慨好凉快一边嘚瑟地抬手抖着袖子说好轻,碧铃笑骂他没见过世面,眼眸却实打实地被眼前的李青琅点亮了。
好看。
少年将军鲜衣怒……狼,配上高马尾和鸽血红宝石耳坠,垂着青黑色玉石耳扣和长长的流苏,李青琅鲜活又亮眼,像外头初夏时的太阳,炽热又亮眼,但又不似盛夏炎热到让人生厌。
碧铃正欣赏着,眼眸中划过惊艳,于是唤来人又吩咐再做几身蓝衣裳,李青琅没有拒绝,点了点头:“蓝衣裳可以,碧铃爱穿绿衣服,我穿蓝色才好配你,这海棠红啊绯色啊还有石榴似的那件衣服……好看是好看,但是跟碧铃站一起,红配绿,赛狗屁……”
碧铃感觉额角的青筋蹦了蹦,拍着李青琅的俊脸把他打发走了。
“我让你穿啥你就穿啥,再说那有的没的就不给你裁衣裳了。”
……所以后来李青琅抱着老大一堆叠好扎好的新衣服回了侍郎府,说是碧铃给他做的,沈氏疑惑了好一会。
不都是男人给自己喜欢的伶伎花魁买好看的首饰和衣服吗,怎么到李青琅这还反了呢。
不过这些衣服确实不错,料子好样式又新,剪裁还得体,沈氏眼里都是笑意,爱不释手地摸着,直夸花魁的品味确实不错,只那一套银红色的纱衣配月白色的中衣,那月辉般的玉白色从银红色的纱里一透出来,银红色的浮艳被压了,留下脆生生的桃粉色,再配着月白,既风流迷人又不显得女气,青琅的气质又些耿直,帅气归帅气,又太周正了,穿一身青黑色衣裳,叫人觉得他英气逼人但难以接近。
说白了就是一看就是个边境将士,没什么人间烟火味,但碧铃为他裁的这些个衣服,像公子哥的行头,这衣服一穿,只怕招人得很。
夸得张又嶙也心痒痒的,趁李青琅去沐浴,他非要试试。
“你仔细再把人家花魁送给青琅的衣服撑坏了!青琅知道了定要跟你急。”
“我哪有那么胖!我看看怎么个银红月白法。”
确实,被那纱衣一透,挑人的月白色都衬得好看鲜亮了,只是李青琅虽比张又嶙个高,身上却只是薄肌,而张又嶙可是实打实吃出来的横肉,圆圆的肚子挺在前面,李青琅的这两件衣服他连衣襟都合不上。
沈氏不忍直视,那纱衣还拖了半截在地上,她心疼这身漂亮衣服,于是干脆利落地从张又嶙身上扒了下来,然后把他也踹进了浴房,把李青琅吓了一跳,慌得环抱住了自己的胸口。
第二日就是宴日,李青琅在灰色的官服里头套了件碧铃为他做的鼠灰色冰丝中衣,虽然衣领高,但轻透冰凉的布料在官服里也不生热,不像上次,官服像个热罩子,里面硬生生蒸出一身的汗。
此刻还未开席,齐北先行入席,臧西随后入场,百官起身行礼,四皇女萨莉亚优雅回礼,她身后跟着蛇族大臣加吉和一袭象纹白袍兜帽、蔽身遮脸的神秘人。
李青琅坐在靠近呈祥殿门口的位置,离陛下的主位越远,官位越低,李青琅一直未袭爵的事朝中之人都知道,李青琅自己也很自然地入席就坐,他左手边还是上次见日时同他站在一起的吏部官员,他也是新入朝为官不久,和李青琅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非常小心地问他宫里暖场的舞蹈和枫铃馆的伶人们哪个跳得更好看。
他问完后假装无事发生般,正了身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低头喝茶。
李青琅都不知道该说他胆大还是胆小了,他转了转眼睛,偷笑了一下,然后面上故作思考状,冲吏部小官勾了勾手指,那人便立刻八卦地凑了耳朵上来。
“可是我就只看过花魁跳舞,没看过其他人的舞姿。”
吏部小官听完后嘴角抽了抽,看见李青琅那难掩得意的嘚瑟劲,冲他翻了个白眼。
有什么好炫耀的,“切。”
二人交头接耳间,白衣兜帽人终于在上首官员中放弃了用目光挨个的搜寻,正要跟着萨莉亚皇女入座,却在转身时发现殿门口的低微之位,末席之上,正坐着他一进殿就正寻找的人,那人一袭灰扑扑的官服,只绣有朴素的纹路,和旁边的另一个小官笑谈着。
象纹披风宽大的袖袍下,白衣人捏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