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后,天儿暖得也快,迎面拂来的风收了力道,再不似刀割一般剐得脸生疼。
早食后,苏织儿收拾了碗筷,才慢吞吞抱着一大盆衣裳去河岸边浣洗。
岸边如往常一般围了不少洗衣的妇人,嘻嘻笑笑,煞是热闹。
牛三婶远远看见苏织儿,眼眸亮了亮,提声道:“织儿,你这脸看起来好多了。”
“是啊。”苏织儿抱着木盆走近,“多亏了我舅母,若不是她带我去了县城看大夫,我这脸也不知能不能好呢。”
听到她这番对孟氏感激的话,蹲着浣衣的几个妇人面面厮觑,神色都很微妙,尤其是牛三婶,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气氛略有些凝滞,但很快,张家娘子低咳一声,将话锋一转:“对了,听说昨日打县里抬来顶轿子,送来个姑娘,好似是来照顾那流人的,可是真的?”
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就住在那流人对头的牛三婶,周围几人听得这话都不免好奇地抬首看去。
“嗐,这事儿啊,可别说了。”牛三婶边用捣衣杵在岸石上拍打着衣裳,边道,“昨日那姑娘被送来时,死活不肯下轿,尤其是看到草屋和那个瘸了腿的流人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是被强行抬下轿丢在这儿的。”
言至此,牛三婶停了动作,叹了口气,“起初那姑娘坐在院子里也不进去,就一个劲儿地哭,直哭到半夜才没了声儿,我还同我家那口子说看来是哭累了认命了,没想到今儿一早那看管流人的韩官爷过来一瞧,才发现那姑娘竟在夜里跑了,也不知跑去了哪儿,还追不追得回来……”
几个村妇闻言都面露感慨,牛二婶摇头道:“要说那姑娘也是可怜,我昨儿也瞧见了,衣着长相不俗,应不是穷苦人家的姑娘,来此当是被迫的,倒也是,除非是傻,不然谁愿意嫁给个流……”
她还未说完,就被身侧人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那人的眼神还示意性地往苏织儿那厢一瞥。
牛二婶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织儿,婶子不是这个意思……”
苏织儿的爹就是流人,这话不等同于在骂她爹娘吗。
苏织儿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事儿,婶子说得也没错,毕竟也不是所有流人都值得托付的。”
牛二婶干巴巴地笑了两下,忙闭上嘴,不再多言。
苏织儿今日来得迟,要浣洗的衣裳又多,故而等那些村妇们洗完离开,她仍慢悠悠地蹲在河岸边用捣衣杵一下下敲着。
眼见日头逐渐攀上头顶,很快便是做午食的时候,苏织儿有意无意地环顾四下,见她要等的人迟迟未来,不免有些心焦。
又等了小半炷香的工夫,她到底不好再等了,然方才将浣洗好的衣裳放进木盆里,正欲起身,余光却骤然瞥见一个身影提着木桶走近河岸。
苏织儿呼吸微滞,提醒自己莫频频将视线投向那厢,唯恐教他察觉,只神色如常地端起那沉甸甸的木盆,缓缓迈开步子。
河岸边乱石堆积,本就崎岖不平,苏织儿向前走了两步,蓦然一声低呼,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木盆也脱手摔落,重重砸在地上。
苏织儿站稳身子,佯作惊慌地去检查木盆,然那年岁久远,已有些腐朽,又被她提前做了手脚的木盆哪里禁不住摔,铜箍脱落,盆沿上的木片也碎了好几片。
算是彻底不能用了。
苏织儿秀眉紧蹙,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盆里那么多衣裳,就算是捧也很难一次全捧回去。
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后,她才抬首望向河边,迟疑着状似艰难地开口道:“那个,这位大哥……我的木盆摔坏了,您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河岸边,此时就他们二人,那厢不会不知道喊的是他,却是埋首始终不做回应。
苏织儿咬了咬牙,索性觍着脸上前,嗫嚅半晌道:“您能不能将木桶借我片刻,让我把衣裳装回去,我很快便将木桶还给大哥您。”
她恳求的声儿里带着几分细弱的哭腔,再加上这副娇娇柔柔能抓人心肝的嗓子,少有人能不动容。
然眼前的男人似乎是例外,苏织儿肯定他听见了,可偏是不扭头看她。
她也不好一再说道,垂首搅着衣角,正想着要不再另想个法子时,却见一只提着木桶的大掌骤然出现在眼底。
她抬眸看去,便见那流人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亦没说什么,只始终维持着递木桶的动作。
这是同意了?
苏织儿心下陡然一喜,忙接过木桶,连声感激,“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她顿了顿,试探着开口:“我看大哥你来我们村也有一段时日,还不知怎么称呼您呢?”
男人态度冷漠,薄唇紧抿,并未回答她,似乎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见他这般,苏织儿也不强求,只转而介绍起自己来,“我叫织儿,苏织儿,这村里唯一的木匠是我舅父,我同我舅父舅母住在一块儿。您放心,待我把衣裳带回去,就将桶还给你,我定会装满了水再还你的,不教你再来河边跑一趟。”
听得此言,男人几不可察地点了下脑袋,便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往住处而去。
苏织儿望着这人的背影,见他始终没有出声,寻思着莫不是教牛三婶猜中了,这人当真是个哑巴。
不然,连话都不愿对人讲,未免太冷淡了些,跟块捂不化的冰似的。
苏织儿在心下叹了口气,又转而安慰自己,既然肯帮她,就证明这人并非完全冷心冷性,亲近不得,总归还有希望。
她将散落在地上的脏衣裳装进木桶里,在河水中快速洗去了泥后,便小跑着提桶回了顾家。
孟氏饥肠辘辘,已然等得不耐烦,自己动手做起了午食,见苏织儿回来时拿着的不是木盆而是只木桶,登时面色一凛,出声喊住她。
还不待她发问,苏织儿便已泪眼朦胧地愧疚道:“对不起啊舅母,是织儿不小心,把那木盆给摔坏了,这才借了村里人的木桶将衣裳带回来。”
正在院中做活的顾木匠唯恐孟氏责怪苏织儿,忙打圆场:“这木盆都用了几十年了,听说是我娘嫁给我爹的时候带来的,教人箍过好几回了,难怪会坏,改日我再做一个新的就是,没有大碍。”
孟氏虽想发火,但一想到之后从孔家拿到的钱够买它几十个木盆的,便强压下这口气,笑着对苏织儿道:“你舅舅说得对,一个木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将衣裳晾了,很快便能吃饭了。”
苏织儿点点头,迟疑片刻道:“舅母,要不我先把木桶还回去,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不好一直不还的。”
见孟氏没反对,苏织儿进了灶房,将衣裳放进顾家打水的桶中,旋即拎着借来的空桶,回河边打满了水后,便去了那流人住的草屋。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踏进这里,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来。
院子里空空荡荡,连棵树都没有,只屋门口有一个不大的水缸。
草屋简陋破旧,墙面麻麻愣愣,是掺着草糠糊出来的,屋顶的茅草已然有些稀疏,也不知会不会漏风漏雨。
“大哥,大哥……”
苏织儿在院中唤了两声,并未听到回应,便把木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轻轻推开了半掩的屋门。
才一入内,一股子浓重的烟气儿扑面而来,还伴随着隐隐的糊味。
苏织儿皱了皱眉,往灶上一瞧,便见那大锅里煮着几片菘菜叶,可因着水加的实在太少,都快烧糊了。
她忙在门口的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去,余光瞥见锅旁的粗瓷碗中有鸡蛋,便顺手用筷子打匀,淋在煮沸的菘菜汤里。
蛋花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苏织儿已有好些年不曾吃过鸡蛋了,顾家每年过年才吃一回,并没有她的份,且每回都是整个蒸熟了剥壳吃,她都偷吃不得,故而闻着这诱人的香气,她不禁馋得舔了舔唇,咽起了口水。
和先前那个被送来的不情不愿,哭哭闹闹的姑娘不同,苏织儿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对她而言,不必偷偷摸摸,偶尔能有米饭和蛋吃,有暖炕可以睡觉,就过得和神仙一般。
她往锅里撒了一小撮盐,将煮好的菘菜蛋花汤盛出来,偶一抬首,才发现那流人正静静站在灶旁的草帘前看着她,也不知何时从内屋出来的。
热意陡然窜上双颊,苏织儿顿时窘迫地咬了咬唇,也不知这人方才有没有看见自己对着这碗蛋花汤发馋的狼狈样子。
苏织儿看了眼手中的汤,自觉好像做了多余的事,不免有些懊悔,“大哥,我看你这菘菜快焦了,这才自作主张……”
说着,她指了指放在外头的木桶,“桶我还回来了,水也打来了,就倒在那缸里,今日……多谢你肯帮我……”
看着她小心翼翼,又略有些慌乱的模样,男人盯着她看了须臾,低低“嗯”了一声。
听到这声儿,苏织儿怔了一瞬,男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又似山间潺潺溪流之声般清澈干净,竟着实有些好听。
原来,他会说话。
见他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平淡如水看不出心绪的模样,苏织儿料想他并未生气,心下不由得松了松。
“那我便回去了,不妨碍大哥你用饭了。”
虽说脸一日日见好,想来离孔家来接人的日子不远,苏织儿纵然心下着急,但也不敢太急于求成,唯恐适得其反,还是得稍稍耐些性子。
言罢,她冲男人笑了笑,折身离开。
站在屋内的萧煜直看着她在院外消失,才平静地收回视线,转而瞥向灶上的那碗菘菜蛋花汤。
这土灶有两口大锅,他掀开另一口锅的锅盖,盛出一如既往煮得发僵又糊了底的米饭,端起蛋花汤,搁在内间那张窄小的炕桌上,紧接着又拖着那只瘸腿慢吞吞回灶房取了筷勺。
萧煜坐在炕沿,蛋花汤的香气幽幽钻入鼻尖,令他又忍不住瞥向那碗看起来极为清淡的汤。
流放至沥宁的这几月,他进食从来是囫囵下咽,无所谓咸淡适中,好吃与否,毕竟他开火做饭仅仅只是为了不饿死。
可这还是头一遭,嗅着菘菜蛋花汤的香气,他竟隐隐有想尝试的**,便提起汤匙,舀了一口送进嘴里。
分明没有一丝油星,甚至用的不是什么珍贵的食材,可在舌尖盘旋的久违的鲜美滋味却让萧煜那张几乎始终没有神色变化的面容出现了细微的松动。
少顷,他复又提起汤匙,舀向那碗菘菜蛋花汤。
苏织儿:至理名言诚不欺我,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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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