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喽啰蹲在外头,抵着门槛前的石头磨刀。
姜雨站在马圈里等着。
磨刀声一阵一阵,锐利刺耳。
孟留真趴在稻草里,奄奄一息。他几天没吃饭,只喝过一点水。人憔悴,饿得没力气。又被削去了头发,此刻光着一颗脑袋,尊严全无,任人宰割。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存着一点求生的念想。他知道土匪杀人不眨眼,他知道自己想活着。
姜雨懒得在这浪费时间,道:“行了,别磨了。”
小喽啰捧着刀送来。
姜雨握着刀,抵着孟留真的后背,从上往下滑动。
孟留真打了个冷颤。
姜雨:“你爹不疼小儿子,怪不得我。”
孟留真:“他疼我大哥,不疼我。”
“这么说我们抓错人了。”
“是啊。”
孟留真轻声道:“你们抓错人了。”
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姜雨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姜雨用刀抵住他的一条腿。
孟留真腿软了:“别砍我。”
姜雨:“求你爹。”
孟留真喊她:“爹。”
孟留真欲哭无泪:“求你了,爹。”
姜雨:“……”
孟少爷看见刀腿软,骨头也软。为了一条小命连爹都能喊出口。
姜雨自落草为寇,阅人无数。蒙面的时候有人喊她土匪爷爷,亮出头脸时有人喊她三姑奶奶。这么多年,倒没什么人喊她爹。
喊爹也没用。
她干了这断子绝孙的行当,早已生出铁石心肠。
孟留真抱着她大腿告饶半天。那刀抵着他,寸步不让。他自知难逃一死,彻底绝望。扭了扭身体,袖子里吧嗒掉出一块玉,刚好落在姜雨脚边。姜雨刀尖一挑,玉飞到她的手里。那是块上好的和田玉,
孟留真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姜雨摸索着玉的纹路,一丝瑕疵也没有。
孟留真道:“我要死了,拿玉跟你换一顿饭,我想做个饱死鬼。”
一块玉换一顿饭。
这买卖划算。
姜雨还算个地道人,收下玉,乐意成全一个死人的遗愿。孟留真最后上路的这顿饭,吃得十足香。半斤猪头肉,油炸小酥鱼,葱油煎米豆腐。外加一坛桂花酒,大锅米饭。小少爷风卷残云,几个盘子吃得精光油亮,有生以来最没形象也是最饱的一顿。胃里填饱的滋味太过舒坦,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没活够,还是不想死。
喽啰叼着狗尾草坐在门槛上。
孟留真道:“大哥,我还想洗个澡。”
喽啰觉得他屁事多,带到池塘边,道:“洗吧!”
孟留真解开腰带。
“大哥,”孟留真道:“你能别看着我吗?”
“我不看着你跑了怎么办?”
“夜里黑,我不认得路,跑了也得被你们抓回来。”
“知道就好。”
孟留真下池塘洗了个干净澡。被绑起来人快臭了。有洁癖的少爷生不如死。他洗了半天,舍不得出来。岸边的喽啰高声催促。
“快点的,洗个没完,你以为你是大姑娘?”
孟留真嘴上答应着,心里别有算计。他不知怎么脚下一滑,人栽了,头没入水面。喽啰奉命看管孟留真,保证全须全尾。要是人淹死在池塘里,三姑奶奶问起,可了不得。见情况不对,喽啰脱掉马褂,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他游到中间,却见对面一个赤条条的人影爬上岸。
人影钻进草丛,眨眼消失不见。喽啰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咬牙切齿,问候孟留真十八辈祖宗,起了杀心,匆匆上岸追赶。夜里黑灯瞎火,林子又大。孟留真不知道钻进哪个旮旯里,竟然搜了半天竟然没找到。
喽啰只得硬着头皮回去向姜雨禀报。
姜雨正在蜡烛下打量那块玉,听到孟留真跑了,没什么反应。
“山上地形复杂,他跑不出去。”
“要不要派人去找?”
“不用。”姜雨玩着玉佩。
“这小子,敢耍心眼,抓到了有他好看。”
“他从哪跑的?”
“后面那口池塘,两刻钟前。”
姜雨收起玉佩,从箱底掏出一块羊皮卷。羊皮卷上绘制着简要的山形地图。她一手端着蜡烛,一只手点在某个岔道口,道:“明天天亮,找三个人在这蹲着。”
喽啰听了她的吩咐,天亮带人到岔道口守株待兔。三姑奶奶料事如神,他们果然抓到成功孟留真。孟留真疲于奔命,在山上鬼打墙似的转了一晚上,被蚊虫咬掉满身红包。后背全是荆棘划出来的血道子。他苦不堪言,几乎没了半条命。喽啰照着他脑袋一顿招呼,道:“跑啊,接着跑啊!”
孟留真抱着脑袋闪躲,垂头丧气。
押着来到姜雨面前。
喽啰道:“三姑奶奶,如您所料,这小子真从那出来。”
姜雨:“还跑不跑?”
孟留真:“不跑了。”
姜雨手里勾着玉佩,问他:“你昨晚说,这是你娘的遗物?”
孟留真惨淡道:“是,她说给未来的儿媳妇。”
姜雨:“你娘姓何?”
孟留真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喽啰一脚把他脑袋踩下去。
“叫三姑奶奶。”
“三姑奶奶认识我娘?”
孟留真脸挨着地板,眼睛亮晶晶的,改了口。
他意识到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孟留真解释道:“我娘是医女,救死扶伤,连土匪也救过的。”
姜雨闻言,半晌没吭声。
“少套近乎,”喽啰当他在胡说八道,故意拖延时间,“我们姑奶奶铜头铁臂,从不请大夫,和你娘有什么关系。”
“土匪也会受伤流血的。”
“再啰嗦把你嘴缝上。”
喽啰折腾一晚,没睡觉,满肚子火气。
孟留真怕挨打,赶紧闭上了嘴巴。
姜雨握着玉佩若有所思。
喽啰问道:“三姑奶奶,要不要了结这小子?”
姜雨看了孟留真一眼。孟留真没穿衣裳,扯了块芭蕉叶裹着,后背暴露在空气中,白得晃眼。孟留真察觉到她的视线,脸红起来。毕竟女土匪也是女的。他颇觉丢脸,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给我件衣裳?”
喽啰道:“死到临头,要什么衣裳。”
姜雨:“给他拿件衣裳。”
“啊?”喽啰愣住。
“你聋了。”
姜雨扫向喽啰。
喽啰被她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忙道:“我马上去。”
他满腹狐疑,找了身干净衣裳让孟留真换上。他以为姑奶奶这是要成全死人的体面。谁知道衣裳换好,姜雨改变主意,又不宰人了。喽啰将孟留真带到马圈里,一脚把他踹了进去,火气没发泄出去,愤愤不平:“算你小子命大!”
姜雨既不放他,也不杀他。八万两打了水漂,还养着一个吃干饭的小白脸,着实是笔亏本买卖。此事反常,风言风语很快传遍土匪山。
几天后,老大召开例会,大家齐聚一堂吃吃喝喝,联络感情。二爷对上次分宝贝的事耿耿于怀,故意挑起事端,道:“老三,这回你可错了。”
四爷是个见风使舵的好手,也针对起姜雨:“是啊,孟少爷在我们手里,八万两准价,一分不少。人家要的就是个清清白白的少爷。你一个女土匪非要掺和进来。搞得人家身价大跌,白送都没人要。何必呢?本来大家一起吃肉喝汤,现在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姜雨喝着闷酒不说话,任由他们唇枪舌战。
老大替她打圆场,道:“这也不能全怪老三。”
老五实心眼,有一说一,为姜雨开解,“肉票价高价低,本就没准。孟老爷不想出钱,明摆着故意编个由头,糊弄咱们呢。”
二爷嗤笑道:“咱们三姑奶奶是能被轻易糊弄的主儿吗?孟老爷子耍心眼,她却饶了人家儿子,这事才蹊跷。”
四爷阴阳怪气:“谁不知道,三姑奶奶一向睚眦必报。”
“难不成是看上了那小少爷?”
“听说那少爷长得斯文白净。”
“原来老三好这口。”
“行了,”老大道:“都少说两句,”
他端起斟满了酒的大瓷碗,从椅子上起身。
众人也举杯起身。
老大的面子,大家都得给。
忠义堂内,好汉林立,唯一姜雨静坐不动。老大瞥见她跟座冰雕似的,咳嗽了两声。众人目光齐齐射向姜雨。老五也朝姜雨使眼色。
姜雨这才慢吞吞端着碗起来。
老大收回目光,满意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发挥自己作为一寨之主的存在感,道:“上回出山,大家齐心协力,捞了不少好宝贝,都有功劳。可喜可贺。我敬大家一杯!”
“大哥客气!”
“大哥出力最多!”
“我们都敬大哥!”
众人灌了酒水,豪气干云。
望着这群讲义气的好兄弟们,老大也十分欣慰。他喝了酒,还想接着说点什么,鼓励大家将青龙寨发扬光大,余光却见姜雨撂下酒碗,出了门。她如此特立独行。众人全部看过去。老大被扶拂了面子,有些下不来台。
二爷可算是逮到她的把柄,拍了筷子,道:“您看,老三连您都不放在眼里。”
四爷立即同仇敌忾:“她真是无法无天!”
老大脸色也不太好看。
眼瞧着气氛有点僵硬,老五抱着酒坛子,冲出来给所有人倒酒,道:“三姑奶奶有事先走一步。我陪大家喝酒,接着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啊!”
二爷:“老五你个狗腿子,就会巴结她。”
老五跟他勾肩搭背:“嗨呀,都是兄弟。”
“喝!喝酒!”
“手拿开!”
“咱们喝个交杯酒。”
“喝你个棒槌……别灌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