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瑞很快被珍妮弗夫人折服,每周六下午背着他的书包和作业们来到这栋偏僻小楼,直到吃完晚餐才会坐地铁回家。
少年抱着一盆半人高的龟背竹,略提高音量,“珍妮弗夫人,是放在这里吗?”
珍妮弗夫人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看看,像不倒翁似地在轮椅上歪来歪去,眯着眼睛说:“哦,男孩,再往右边去点,中间,放中间……”
小章鱼如同一只寄居蟹,在珍妮弗夫人的指挥下小碎步挪动。
“哎对对对……”老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轻轻拍着轮椅的扶手,仿佛在拍菲尔瑞的肩,“好样的,它长得太高,挡住别人的阳光了,我正愁怎么把它换个位置呢。多亏了你,我这把老骨头可搬不动它。来吃点小曲奇吧?”
珍妮弗夫人夸起人来格外真诚,她真心实意的喜悦和感谢总让菲尔瑞有些脸红。
少年挠挠后脑勺,腼腆地笑了起来,“我没有帮什么大忙,夫人这么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老夫人敲了敲扶手,转动转轮,边调头边道:“说什么呢,这不是帮老人家搬了东西吗。快来,我刚烤的小曲奇,现在还是热的。”
她洋洋得意地宣扬自己的战绩,“放了你爱吃的巧克力碎和蔓越莓,加了双倍的黄油,我还用了新到的模具……”
菲尔瑞上前为她推轮椅。
树影婆娑,那只老橘猫从树上慢吞吞爬下来。明明胖成球却有着和身形截然不符的灵敏,迈着肉浪滚滚的步伐巡视领地。偌大一只橘球,大大咧咧地抖着肉和毛毛,跃进珍妮弗夫人怀中。
那动静,震得菲尔瑞小心肝颤巍巍的。
每次看它猪突猛进,他都担心老夫人瘦削的身子骨会不会咔擦骨折。
但珍妮弗夫人毫不在意,热情地拢住橘猫的大脑袋,欣慰搓毛,“哎呀,又胖了,我喂的真好……”
橘猫低头把一枚浆果放进她的掌心。
然后耷拉着眼皮,扫视一眼菲尔瑞,微微侧头,斜眼露出睥睨众生的不屑眼神。
呵,小样。
菲尔瑞:“……”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进窗台,恰好搭在桌边。珍妮弗夫人新烤的小曲奇装在垫了油纸的竹篮里,满满当当,堆出个小丘。菲尔瑞一边满足地咔擦咔擦啃饼干,一边拉出光屏,准备看教授们布置给他的资料。
动辄长达百页的资料,滑都滑不到底。一想到这种长度的资料他有一整个压缩包,菲尔瑞就有叹气的冲动。
他悲愤地连啃两块小曲奇。
珍妮弗夫人戴着老花镜,正拿着手指长的剪刀修建一盆木芙蓉。
“怎么了,菲尔瑞?”她问,“学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看着不高兴呀。”
“嗯……也不算不高兴吧。”菲尔瑞说,“我心理学是学得最慢的,教我的教授从第一节课开始就……我能感觉到他在不停地降低难度并寻找新的教学方式。他曾跟我说,社会学是人人都可以学,并且人人都能从中获益的学科。”
小章鱼心虚地移开目光,“教我的这段时间或许让他有点怀疑人生。”
珍妮弗夫人转动花盆,“怎么会?我们菲尔这么可爱。”
菲尔瑞:“他问我我想怎么学这门课,我认为什么样的学习方式适合我自己。”
珍妮弗夫人:“这不是很好吗?”
菲尔瑞:“我说用我听得懂的方式。”
老夫人刷刷地捏着剪刀,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剪掉中间这段过程,直奔结尾,“那是什么方式?”
“我不知道。”菲尔瑞望向窗外的远方,“教授跟我对视了三秒钟,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陷入了沉默……然后这节课就结束了。”
珍妮弗夫人唏嘘地说:“听起来有点尴尬。”
“教授说他需要回去开个会讨论一下,于是下节课我们使用了新的教学方法。”
菲尔瑞沉痛道:“案例分析法。”
老夫人默默缩在木芙蓉后,从白色花朵和枝叶的缝隙里,投来慈爱中带着不忍直视的目光,“哦……我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不愉快。”
“他举了一个例子。”菲尔瑞举起一块饼干,“说有一个血债累累、潜逃多年的通缉犯,挟持了人质,被督察官包围了。督察官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终通缉犯说,在被捕之前,他想吃一个芝士汉堡——教授问我,这个例子里的通缉犯,可能在想什么?”
珍妮弗夫人的剪刀已经看中了一根多余的枝条,剪刀口已经咬住了枝丫,但她忘记了要剪下去,只顾着伸长脖子追问道:“什么?”
菲尔瑞啊呜一口咬掉了半块饼干,忧郁道:“我说他饿了。”
珍妮弗夫人:“……”
剩下半块曲奇也阵亡在菲尔瑞口中。小章鱼舔了舔指肚,无辜地说:“吃饱才有力气逃跑,或者战斗啊。我现在也觉得没问题!而且芝士汉堡确实很好吃!”
他两手圈出一个圆,“这么大的最好吃。再大,可能会腻;再小,就不够吃。”
老夫人歪着脑袋想了想,比出一个大拇指,“有道理。”
“对吧对吧!我觉得我说的没错呢。但教授看起来不太满意我这个答案,于是我又想了想,想出了B选项!”
珍妮弗夫人终于剪掉了那枝被放置许久的可怜枝丫,比划着剪刀尖邀请下一枝受害者登场。
她轻笑着问:“奇思妙想的小章鱼,B选项又是什么呢?”
少年托着腮帮,微仰着脸,人造光屏的光晕和阳光同时亲吻他的脸庞。他夹起一块小饼干,举高了盖住太阳,曲奇圆圆的阴影打在他的眉眼上。
“我想,通缉犯一定对自己的未来早有预料。在人生最后的自由里,他终于意识到,世界对他是留有温柔的。”
他眯起眼睛,仿佛透过曲奇望见了案例世界里的太阳,他和通缉犯一起沐浴着恒星的热量。
“无论他做了什么……不可挽回,无可救药的事,他都想在被捕之前,再回味一次世界的体温吧?”
珍妮弗夫人年迈却神采奕奕的面容,不知何时从木芙蓉后探出了头。
“你觉得他回想起了人生的美好。”珍妮弗夫人说,“比如呢?”
“比如,”菲尔瑞高兴地说,“他尝到了超好吃的芝士汉堡,这是非常快乐的事!”
老夫人浅浅地笑了一下,“有这么快乐?”
“您也许觉得这只是件小事。但我想,”菲尔瑞搓搓手指,比出一个‘一点点’的大小,“每天都有一点点快乐,那生活就很快乐啦。每天早上都能喝一杯热乎乎的牛奶,超顺利地穿上容易皱的衬衣,赶上一班没有汗味、空调开得很足的地铁,晾衣服的时候恰好是晴天……之类的,每天都会是幸运的一天。”
他的声音在珍妮弗夫人温柔的注目中越来越小,最后少年掩饰性地吃掉那枚太阳曲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很好啊,这很好啊。”
珍妮弗夫人的目光如同抚过海面的微风。
少年那双大海般蓝得通透的眼睛里,便泛起清浅的涟漪。
她看着年轻人的模样,温声说:“这就是最快乐的事。”
“不过B选项对教授来说,应该也不是个好答案吧。”菲尔瑞叹气道,“他听完我的回答,没有特别失望,但看起来有点为难。我能感觉到他不讨厌我,还有点欣赏我,只是教导我心理学这件事让他为难了。”
珍妮弗夫人把竹篮推向他。酥脆喷香的曲奇散发出无声的安慰。
菲尔瑞轻轻转动着竹篮,低声说:“我想,我跟正常人的思考方式,果然还是有区别吧……不过!我很不甘心!我其它科目都挺好的,不可以只有心理学不行!”
老夫人鼓励地点点头,“有斗志!”
“所以我当天晚上就把他给我的资料全部背下来了。”少年骄傲地说,“第二天吓了他一跳!教授非常惊喜!”
老夫人雀跃地拍拍手,“有进步!”
菲尔瑞拉来光屏,并展示了长达两百页的阅读材料和足足一个压缩包的待阅文件。
“……所以教授就给了我这些。”菲尔瑞惆怅道,“他说我很适合题库,哦不,背诵法。让我看完这些之后直接跟他讨论社会现象中体现的弗洛伊德结构理论……”
他苦恼的小表情让珍妮弗夫人笑出了声。
她给菲尔瑞添了一篮新曲奇。
“继续看吧,孩子。”老夫人慈爱地说,“曲奇管够。再来壶芒果鲜牛乳茶吧?”
和芒果鲜牛乳茶一起摆到桌上的还有一本半旧的书。
掺着芒果粒和嫩黄色果酱的牛乳徐徐倒入圆肚木杯中,果香和奶香融合的丝滑口感能抚慰任何躁动不安的心肠。
珍妮弗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大麦茶,端着搪瓷杯子说:“这本书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讲解得很好,你可以从第一百零七页开始看一下。”
她看着埋头苦读的年轻少年,悄悄露出一个微笑,开始悠闲地织毛衣。
老夫人织得不快,织一会儿,便要停下来,虚着眼睛从老花镜后仔细瞧一瞧走线。
菲尔瑞看得也不快,他边看边做批注,插..入印着星号和问号的标签。
太阳渐渐西斜,篮子里的小曲奇越来越少,牛乳茶慢慢见底,老橘猫踱步趴上窗台,晒落日前的余晖。长长的猫尾垂下来,勾着尾巴尖甩动,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摇晃的影子。
珍妮弗夫人织完半只毛线球,准备去筹备晚餐。端坐了一下午的少年抬起头来,揉了揉太阳穴。长篇大论的枯燥文字像蝌蚪一样,密密麻麻地在光屏上扭来扭去。
菲尔瑞疲惫地捂住眼睛。
“老夫人,”他低声道,仿佛自言自语,“我有的时候会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学习这门科目呢?或许我,天生就注定在这个方向一事无成……”
老夫人慢条斯理地收好自己的毛线筐,“怎么了,看资料不顺利吗?”
“……不是很顺利。”菲尔瑞说,“就,跟别的课比起来,格外吃力,而且也没什么成效。”
承认自己的无能,让菲尔瑞有些羞耻和忐忑。
他低下头去。
“因为当初是我主动说要好好学习的,结果……结果成绩却是这个样子,我……我……”
轮椅滑动的声音接近了他。
菲尔瑞抬头,看到珍妮弗夫人在桌边转动木芙蓉,将其中一面朝着他。
木芙蓉的花瓣宛如少女转开的百褶裙,层层叠叠,含蓄而矜持地藏起自己的茎叶,亭亭玉立地立在枝头。白色的花朵,带着娇媚鲜嫩的朝气。
在一众盛开的木芙蓉里,唯有一朵花骨朵,掩映在同伴身后。
珍妮弗夫人拨弄着它合拢的花口,“我每天都把这些孩子照顾得很好,但只有它,还不开花。”
菲尔瑞恹恹道:“也许它是一朵不会开花的花苞。”
老夫人横了他一眼,“当然不。它只是生得比兄弟姐妹晚一点而已。”
她剪下那朵花骨朵,把它种在一只陶土花盆里,让菲尔瑞带回了家。
“带它回去吧,好好照顾这孩子。”珍妮弗夫人说,“它总会开花的,只是需要你坚持不懈地培育。”
菲尔瑞小心地捧着它,“培育,然后?”
“然后耐心等待。”老夫人微笑着说。
“对了。”她转头又说:“那本书你也可以带回去哦。”
穆利纳斯家俯瞰城市夜景的阳台上就多出了一只陶瓷花盆。
摆在正中央。
毫不客气地占据阳光最好的位置。
总裁先生偶尔来跑步机上跑步,或者呼吸清闲空气,享受静谧夜晚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它。
制作并不精细的陶土表面还有颗粒和划痕,朴素,平凡,且老土。穆利纳斯家的牙签都比它昂贵。
难得悠闲的总裁先生端着红酒,和占据他观景位置的盆栽面面相觑。
夜风吹过,木芙蓉岿然不动。
穆利纳斯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头去问他家小孩儿,能不能给宝贝盆栽换个地方栽。
小书房的门没有关紧,半掩着,门缝中泄出明亮的光。
他推门进去。
菲尔瑞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少年歪倒在自己臂弯里,下巴抵着笔记本,右手还半松不松地握着笔,笔迹在纸张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三面光屏围着他,他偶尔呢喃几声不安的谰语。
穆利纳斯沉默了一会儿,脱..下外套,搭在了他身上。
弯腰时,穆利纳斯瞄到了他的笔记本。
简洁流畅、由一到两笔构成的速记符号,行云流水地蜿蜒其上。分行分段,首行缩进,哪怕不看内容,光是排版也能看出它确有内涵。
而在不久前,菲尔瑞写字还需要占两行横线。两行才够他一笔一划地写清楚、写整齐每一个字。一排顶多写一句话,简直把横线本当练字本用。
“唔嗯……”
少年在梦里也微皱着眉头,发出一声含混的呻..吟,似乎想从睡梦中挣出。
穆利纳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一缕快翘上鼻梁的碎发拨弄到耳后。
他轻声说:“睡吧。”
“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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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机好无聊哇!为嘛不理我哇!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上一章就七个评论……[低落]
我也超心累地趴在桌上睡了呜呜呜zzzz
这几天气温稍稍回升了一点点,感觉又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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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Chapter 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