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约莫七八岁,穿着制作精良的小黑裙,头发被烫成小卷。身后还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
小女孩扭头瞄了一眼门牌,再看向菲尔瑞,女孩子们纷纷拎起裙摆向他行礼,低下脑袋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发顶几乎连成一片云。
小女孩带头说:“很抱歉,尤尼克斯先生。我们以为这里没人,希望没有打扰到您,我们这就离开。”
菲尔瑞被这隆重的姿态吓了一跳,站起来说:“没关系,是我没有应声。我不姓尤尼克斯,你叫我菲尔瑞就好了。”
小女孩准备退出去的脚步顿住了,“哦,你也是被带进来的呀。菲尔瑞,嗯……没听过的名字呢。”
她似是思索了片刻,菲尔瑞总觉得她的目光在自己衣着和领结上打了个转。
这群衣着得体的小淑女们显然拥有优渥的出身和家室,她们给菲尔瑞的感觉跟穆利纳斯有点像,都有种端庄矜贵的气息。只是蛇总已经是老油条了,他内敛又含蓄,而这群小女孩正处于骄傲得意的年纪。
小章鱼略带惊讶的生涩反应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为首的女孩子看了他一会儿,举起一只木盒,谈吐十分讲究:“您好,我是索菲娅·斯卡皮恩。我们正在玩‘大富翁’,要一起玩吗,菲尔瑞先生?您玩‘大富翁’的水平怎么样?”
“还可以。”菲尔瑞回答。
于是一群漂亮的小淑女涌进了菲尔瑞的休息室。
棋盘展开,虚拟投影投射出一片大陆的缩略图,画风如油画般精美,每个建模都精细得能看清窗台上摆着的植物的叶脉纹路。跟菲尔瑞玩过的平面大富翁截然不同。奇怪的是,菲尔瑞没有看到骰子,也没有看到格子线。
索菲娅指着大陆上纵横交错的路说:“格子?这就吗,我们沿着这个走。”
菲尔瑞:“哦哦……”
在等待系统载入的短暂时间里,另一个女孩好奇地问:“菲尔瑞先生,平时读什么书?”
书?
“不太看。”菲尔瑞含蓄地说。
实际上他几乎没看过书,语文课主要教导他正确地使用语法和措辞,偶尔做做阅读理解,但那也只是短篇的文字,很少有成文的书籍。菲尔瑞喜欢玩玩具,或者练练字,没有人想过要给他书看。
菲尔瑞甚至学会了一些小语种的基本用语,懂得上层阶级常用的暗示,但书籍,他只知道睡前故事。
那个女孩说:“是哦,菲尔瑞先生已经过了要经常读书的年纪了。不像我,我现在还读不转《经济史简论》。”
另一个女孩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你读《窗边的小豆豆》,读得也很不错呀。”
“《小豆豆》很好看呀,别笑话我,你不也很喜欢嘛?”
啊这……这都是些什么天书的名字吗?
少年茫然地想。
“书……是做什么的?”他问。
女孩子们愣了愣,随即掩嘴笑了起来,似乎以为他在逗她们开心。
其中一个女孩笑着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认识世界最好的途径。”
‘你怎么会没读过书呢’——女孩子的眼神这么说。
但菲尔瑞当真不曾读过。
他有些不安地想,先生没有跟他说过这些,没有人跟他说过。
女孩子们互相笑闹,唯有索菲娅还看着菲尔瑞,沉吟片刻,又问:“那菲尔瑞先生对什么感兴趣?古典乐?油画?骑马?”
这些统统都是菲尔瑞的知识盲区。
他含糊着,“嗯……”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女孩子们转而看他,动作一致地仰头看他,看着他闪烁其词的模样,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然和若有所思的神情。菲尔瑞不知道她们意会了什么,这些小淑女只到他的腰际,目光却令菲尔瑞萌生几分无地自容的窘迫,仿佛她们远比他高挑伟岸。
小章鱼尚且不明白这份窘迫从何而来,只有一个词,一个深埋心底的词,忽然浮出水面——‘知羞’。
“菲尔瑞先生,你的基因浓度是多少?”索菲亚指着自己,微微扬起下巴:“我是73.56%的八重山蝎哦。”
小章鱼想了想‘菲尔瑞·奥科特佩斯’的基因检测表,“是37.6%的章鱼。”
“……”索菲娅顿了顿,“37.6%?”
菲尔瑞点头,“怎么了?”
“哦——”女孩子们说,“没什么。”
她们仍然微笑,菲尔瑞更不自在了。
被穆利纳斯安抚下的心再次不安地震颤起来。
这些和穆利纳斯有些奇妙神似的女孩,眼神远比蛇总灵动活泼,但她们的脸却像一张用红漆画好弧度的面具。菲尔瑞隔着面具与她们对视,仿佛身处狭窄木屋之中,四面环墙,夜晚漆黑无光,只有木板的缝隙间亮起一双双人眼。
“菲尔瑞没有玩过这种大富翁吧。”索菲娅说,“来先看我们玩一局。”
女孩们娴熟地抽取了开局身份卡,卡面都是金色,只是浓度不同。小黄金蟒拿着最灿烂的金卡,拥有最广阔的初始领土和最完善的基础设施。
然后设置‘招募人才’的条件,系统会随机分配初始人物。女孩子们就派遣人物沿着不同的道路出发,发展经济。她们迅速地壮大城镇,开辟新的道路,很快将整个棋盘都变成了代表玩家的颜色。
不仅有对外扩张,还有必不可少的内政管理。扩张的进度可以靠领土面积的变化直观显现,内政则显得更神秘莫测。
精于此道的女孩们有着菲尔瑞无法理解的默契。
他犹豫片刻,最终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发展教育。”索菲娅说。
“嗯……不先提升生活质量吗?‘民众’看起来生活不是很富裕的样子。”
“教育是发展的原动力哦。生活可以困苦一点,但是教育一定要做好呢。想要长远发展的话,就必须发展教育,好好学习才行。”
菲尔瑞愣了一下,“这样吗……”
“是啊,”索菲娅矜持地笑了笑,眼睛弯起来,“不过,菲尔瑞肯定用不着吧。”
另一个女孩托着腮帮,叹气道:“真好啊,我每天要学好多东西,都没有时间吃蛋糕了。还是今天过来这里,妈妈才允许我玩一会儿呢。”
她看着菲尔瑞,神态似乎有些羡慕,但眼神是唏嘘的,“菲尔瑞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菲尔瑞从她的语气里读出了隐晦的讥讽。
不知不觉间,他和这群小淑女间裂开了一道沟壑。
“不……我……”
小章鱼张了张嘴。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说起来,先生虽然给他安排‘课程’,但不在乎他的成绩,也不曾想过要让他学得更深入。比起他能不能算出一百以内的加减法,穆利纳斯对今天让他穿什么衣服更感兴趣……
雄鹰会把幼鹰扔下悬崖,逼迫它们学会飞行。
母羊会离开幼羊身边,逼迫它们学会站立和奔跑。
所有尽职尽责的父母都有一个共性,无论是亲和还是威严,慈爱还是严厉,它们的教导都只有一个目的——让幼崽学会生存!
菲尔瑞福至心灵。
少年的蓝眼睛渐渐睁大,一把利剑直指他的心口,血液中奔流的本能敲响鸣钟,向他发出叩问:
——你学会了什么?你能做到什么?
没有,他什么都不会。
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吃什么呢?找穆利纳斯。
东西坏了要修,怎么修呢?找穆利纳斯。
他想要食物,穆利纳斯就会给他食物。他想要玩具,穆利纳斯就给他玩具。他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想要’。
太轻松,太容易了。生存似乎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以至于此时此刻,菲尔瑞才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如此弱小。
他只注意到穆利纳斯给他安排的课程的进度,他走向了穆利纳斯希望他走的方向。
有吃有喝的安逸生活软化了他的脊梁,惬意蛊惑了他的心智,他几乎抛弃了他骨子里的血性,以至于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曾经最擅长的事: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
而穆利纳斯到目前为止,只教他适应了一件事。
——依附人类生存。
菲尔瑞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高瞻远瞩的先生另有安排。
但倘若……
【假设你永远呆在他身边,你会变成什么样?】
……倘若先生永远不教他呢?
“菲尔瑞?”索菲娅呼唤他,有些不满地嘟起嘴,“你怎么走神啦?”
“……抱歉,”菲尔瑞说,“想了一点别的事。”
“我们来一起玩嘛。”
菲尔瑞心不在焉,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女孩们,他便强迫自己看向棋盘,“那,我等下一局吧。一局时长是多少?”
索菲娅说:“没有下一局,没有时长。”
“嗯?”
索菲娅捂嘴笑道:“玩到我们不想玩了为止。”
菲尔瑞顿住。
他眼中透出纯然的困惑,和一丝自己都不曾发现的迷惘。
索菲娅看着少年懵懂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比刚进门时娇软得多:“你真可爱,我喜欢你。来呀,我带你玩。”
菲尔瑞拥有了一张白色卡片。
代表他的小人被投放进索菲娅的领土,索菲娅为他特地圈出一块地,建起一座华美宫殿,就挨着她的寝宫,再拉着菲尔瑞一起布置室内摆设。
索菲娅时不时问:“这个花瓶喜不喜欢?这个灯呢?”
菲尔瑞选了一个,“这个?”
然而索菲娅有自己的想法,“啊,还是这个好看啦。”
菲尔瑞其实对室内设计不感兴趣,只是穆利纳斯身上有点老派绅士的影子,连带着他也学会了谦让女性,于是耐心地陪她玩了一会儿,但索菲娅兴致越来越高,菲尔瑞最终委婉地问:“这个游戏,还能中途加入玩家吗?比如,多一块荒地什么的?”
女孩子们都笑了。
索菲娅捂住嘴,笑个不停,好半天才说:“真抱歉,菲尔瑞。这个游戏里,没有基因浓度60%以下的玩家卡啊。”
……欸?
“但是,你也可以陪我们玩。”索菲娅笑着说,“你看,你可以在我的领土里随意走动,别的玩家都不如你畅快呢。我还可以为你建宫殿,建剧院,建游乐场……对了,你喜欢花田吗?我来为你种一片花田吧?”
用红漆涂上弧度的面具注视着他,门窗都被木条钉死,它们泛着光的眼睛就在缝隙中窃笑,饶有兴致地点评他。
他从她们的眼中,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他坐在牢笼里,在栅栏的空隙间,对她们傻笑。
这种被围绕的感觉,菲尔瑞居然觉得很熟悉。
……是了。
他不是一直这么生活吗。
菲尔瑞坐在房间的中央,身边有欢笑和喧闹,室内温暖而明亮。他的肉..体还端坐着,一种彻骨的严寒却从四面八方涌来,侵蚀他的骨髓和灵魂。血肉空荡荡地挂在他的骨架上。
菲尔瑞连同龄人都没见过几个。他身边有助理,有秘书,有尤尼克斯的员工们,他们凝视他,他从一个人的视野走入另一个人、或者更多人的视野里,而这些视线都有一个名字。
他们统统都是穆利纳斯的人。
小章鱼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的生活已经被一个名字占据。
菲尔瑞没有一个朋友,他秘密的想法只能藏在心底。
他是一座孤岛。
男人悉心呵护他,装点他,把他建造得精致又漂亮,然后把他放进汪洋。
这是‘正常’的吗?
正常的社交,正常的生活,是他这样的吗?
菲尔瑞知道自己对人类社会的了解极其有限,穆利纳斯不教他的事,他就不会懂。
他以为自己在变成人类了。
但实际上……
小章鱼看着女孩子们,愣愣地想:他好像离人类越来越远了。
休息门被再度敲响了。
索菲娅侧耳听了几声,“是我的女仆。”
她朗声道:“请进。”
一位穿黑西装的女性走进来,她胸前别着一枚蝎子尾螫形状的胸针,手里拎着一只华美金笼。
笼子里,有着嫩红短喙的小白鸟不安地扑腾着翅膀。
“小姐,您的宠物找到了。”女仆说。
“哎呀,总算抓回来了,果然还是不能让它飞太远啊……”
索菲娅叹了口气,轻车熟路地挑开笼门,抓出不断扑腾的鸟儿,把它牢牢握在掌心里。女仆适时地抵上一把小剪刀,小女孩便捏着白鸟的翅根,咔擦几下,剪短了它的翅膀。
小白鸟发出一连串凄惨的咕啾声,蹬着一双嫩黄的小爪,却只能被经验丰富的索菲娅攥在手中,动弹不得。
几片翎羽应声落下,落入女仆早已摊开的手掌中。
“很快就好,乖啦乖啦……这不就好了吗?”索菲娅安抚道。
室内空调开得很足,菲尔瑞却浑身冰冷。
索菲娅的指尖没入鸟儿柔顺的羽毛中,轻柔地抚摸它战栗的背脊。
这位小淑女看起来爱极了这只小鸟。
菲尔瑞有些恍惚,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可可。糖分浓郁的饮料已经冷了,只残留寥寥余温。失去香浓热气的掩护,甜腻得有些难以下咽。
他下意识地看向白鸟,它颤抖着张开小嘴,凄惨地啾了一声。
卡在这似乎很不道德。
那明天的更新就放在零点吧……
真的不会虐的啦!不会虐的啦!不会虐的啦!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正咬着(掉落的)头发拼命爆肝中呜呜呜。
日更真的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太辛苦了,太太们是怎么做到天天日更风雨无阻的,我人都要没了……[吐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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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Chapter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