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章鱼没有来找他,但他早上去看的时候,它还在假山里,没有躲到垃圾桶、灯泡,或者别的什么旮旯角落里去。
穆利纳斯走到水族箱边,敲门似地敲敲玻璃:“我要去上班了。”
假山没反应。
穆利纳斯思考着自己该说什么,他一般是掀起假山抓住章鱼就走的。
现在想想是有点不人道。
他说:“你要是不想去,我会叫保姆给你喂食。”
假山毫无反应。
“那我先走了。”穆利纳斯说。
走出几步。他忽然顿住,猛然回头!
果然捉到只小家伙!
两只腕足尖尖扒拉在山洞边,正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被他抓了个正着。小章鱼一惊,立马缩回去,可水波还被余韵波动,涟漪不止。
穆利纳斯想了想,踱步退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在家里待着,我们可以一起去。”
假山死了一样寂静。
总裁先生掏出保温桶,贴在水族箱边上,“我不会把你关起来了。”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像处理人事调动、谈商业合同那样公事公办,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把坦诚摆开来给人看,“只是路上刹车什么的,可能会很颠簸,盖上盖子不容易泼水。你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不盖。”
穆利纳斯说完,就把盖子扔到脚下。
地毯吞没了落地音,但穆利纳斯相信它听得见。
半晌,一只奶白奶白的小腕足,悄悄探出了洞口。
洞内藏着的小家伙,无比谨慎地试探着他。
穆利纳斯头一次仔细端详这只住进自己家的小生命。除了父母,没有谁在他家中像它这样住过这么久。
它很小,还不到他手掌大,难以想象它小巧柔软、一根骨头都没有的身体里藏着那样的智慧和勇敢。
爬行时,收缩腕足的肌肉产生推力,它腕足间荷叶边似的膜就跟着起起伏伏,像妙龄姑娘被水波吹拂的纱裙似的。两只纤薄透光的耳鳍,也轻轻亲吻着水流。
原来它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啊。
穆利纳斯想。
蓝眼睛的生灵,从水中哗啦升起。
他们从未离得这么近——他从未被小章鱼主动靠近过。近得他只要伸长一根拿着保温桶的手指,他就能碰到小章鱼卷起的腕足。
穆利纳斯感觉奇妙。他没法对章鱼发挥自己雄辩的才能和社交的技巧,只能把主动权交给这只巴掌大的小朋友,睁着眼睛看它,然后等待它的亲近。仿佛回到童年,等父亲审核功课的时候。
小章鱼如牛奶般滑进了桶里,彻底没入桶前,还在观察他的神情。
它在桶里发出细微的摩挲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
穆利纳斯小心地捧住保温桶,小章鱼很轻,滑进去之后几乎没有重量变化。但他却觉得怀里揣了件珍宝,一份来之不易的信任,沉甸甸的。
他轻轻舒了口气。
总裁先生捧着桶上班了,迟到也没影响他的心情。
今天的小章鱼依然不吃东西,但穆利纳斯吃饭时一直留心注意它,发现在他移开目光的时候,小家伙会偷偷掀开一点腕足,露出一只蓝眼睛偷看他。只要他表现出抬头或者抬眼的前兆,它就会飞快蜷回花苞状,比受惊的鹿跑得还快。等他低头,小家伙又暗搓搓探头。
穆利纳斯垂着眼睫,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午睡前,他端起鱼缸,若无其事地摆到窗台上。
小花苞颇为讶异地开了半朵,惊疑不定地瞧着他,穆利纳斯只当自己没看见,自顾自地把鱼缸往里推,保证它不会随便掉下来,接着就径自躺到沙发上,像往常一样呼呼大睡。
想到通人性的小章鱼现在肯定十分困惑,穆利纳斯就心情愉悦。
他假装入眠,一动不动。小章鱼故意搅动水波,发出哗啦啦的水声,他也仍置若罔闻。
它不加掩饰地浮出水面,必定会惊动人类的响动却没有激起任何回音。那个可怕的人类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由着它恣意妄为。
小章鱼保持着浮出水面的姿势,略停一会儿——穆利纳斯明白它在揣度他的反应,它实在太聪明了——见人类确实不动,便爬两步,再停一会儿。
饼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循着米粒钻入竹筐下的麻雀。现在的风平浪静,很可能只是未到暴风雨的时机。
它看看窗户,又看看侧卧在沙发上的人,想想那落入地毯的声音。
最终它爬出来,向着阳光流去。
穆利纳斯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不禁回忆起小章鱼像液体蔓延般游动的身姿,那场景在他脑海中是如此的活灵活现,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小朋友如今扒着窗的模样。
至少,比昨天快乐吧。
总裁先生噙着笑,拥抱甜美的梦乡。
他睡完午觉,起来把鱼缸抱回自己桌上。海水被太阳晒得发烫,穆利纳斯伸手试了试,有些担心这个水温对章鱼来说是不是过高了。
饼饼抬头看了他一眼。穆利纳斯这才意识到自己惊动了小章鱼,本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发现这次小花苞没有躲开他。
小章鱼不喜欢被他抓来抓去,往往会躲开他的手。之前被他从水里抓出来的时候都很不配合,只有跳回水里会自己跳。
但这次它没有躲开他。
穆利纳斯顿了顿,手指泡在水中不动了。
他看到小章鱼又瞧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片刻后,小花苞伸出一只腕足,戳着鱼缸壁,像地铁上的乘客给人挪个位子那样,往旁边挪了挪,默许陌生人与自己分享同一张长椅。
穆利纳斯翘起嘴角。
“游吧,没人跟你抢地盘。”他轻声说,“我只想给你换个恒温水箱,太阳会晒坏你的。”
‘恒温’这个词饼饼不太理解,但他听清了后半句话。
这是……想对他好一点的意思吧?
小花苞似懂非懂,飘了一会儿,见他的手指还杵在鱼缸里,盯着瞧上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利纳斯看不出一只章鱼的想法。他只看到那只小家伙发呆半天,磨磨蹭蹭地挨过来。
然后轻柔地,卷住他的指节。
穆利纳斯险些跳起来。
它圆润的腕足尖尖,那么胖乎乎的一只,卷起来却显得很细,内侧两排珍珠大小的吸盘被挤得嘟起嘴,往他手指上吸,像蜻蜓点水,小鱼唼喋。仿佛一只幼蛇的纤细蛇尾,悄然游过他的指尖。
柔软,滑腻,弹性十足。
穆利纳斯忍不住屈起手指……就轻轻勾住了那只腕足。
小章鱼瑟缩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来。
它开花了。
几只腕足连着瓣膜悄然转开,它拘谨地悄悄看他,两片羽翼似的耳鳍颤了颤,怯生生的、很怕他突然翻脸的样子。
……它主动勾紧了他。
一种奇妙的战栗猛地蹿过穆利纳斯的脊椎,直冲脑海。他像是被无形之物凶猛击中,有种扑面而来的震撼当胸穿过,直接射穿他的心脏,把他钉在原地不得动弹,胸口露出的一截箭尾还在微微摇晃。
穆利纳斯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冲动在他血管中奔流,浑身突然就充满了力气,他居然想变成原型窜进雨林游上个三天三夜,然后昭告全世界:我家的章鱼勾我手指了!
他僵硬地抽出手,蹿远,盯着湿漉漉的手指看了三秒钟。
然后打通讯。
“帕提斯。”
良久,朋友虚弱地说:“我这边是凌晨三点,三点!大少爷你为什么要凌晨三点给我打通讯??”
穆利纳斯劈头盖脸地说:“我家章鱼勾我手指了。”
一肚子气被堵在嗓子里的帕提斯噎住,茫然道:“啊?”
“我家的章鱼勾我手指了。”总裁先生盯着手指,语气无比凝重地说,“它明明很怕我,今天早上还不敢见我,但它刚刚勾我手指了。”
帕提斯:“所以……?”
“很乖,特别乖,它,它……它这是信任我了吗?”总裁先生干巴巴地说,“我还什么都没为它做,我只是,稍微……稍微,体谅了它一点点,它就愿意信任我了吗?”
帕提斯以过来人的语调说:“我第一次被我家狗舔手也是这个感觉,就是,‘卧槽他妈的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幸福的事’的感觉。”
“那不一样。”穆利纳斯坚定道。
总裁先生思来想去,脱口而出的话里居然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埋怨,“它怎么这么好骗?万一我是坏人,我只想玩弄它的感情,它不就踩进我的陷阱了吗?怎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
帕提斯:“……”
帕提斯缓缓敲出一个问号:“……哈?”
“它——它——”
穆利纳斯试图用语言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以便向有十年养宠经验朋友咨询这等异状的缘由。但他又觉得这种感觉珍贵且独一无二,别人无法理解才是理所应当,毕竟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美好。
他复杂难言,回头忽然发现,小章鱼正趴在鱼缸边看他。
它软得像一只史莱姆,两只腕足扒拉着鱼缸,探出小半个头,歪着脑袋看他。像偷看猫猫互搏的小仓鼠,全然不知要被争着吃掉的对象就是自己,单纯、好奇地凑热闹。
“……它在看我。”穆利纳斯喃喃。
许是距离离得较远,小家伙觉得还算安全,难得坦然地迎上了穆利纳斯的视线。
帕提斯:“它长眼睛了,当然能看你……喂,喂,穆里?”
总裁先生理都没理他,轻手轻脚地,一步步靠近鱼缸,在小章鱼的凝视中,隔着鱼缸,摸上了它的腕足。
饼饼看他一会儿,腕足轻轻一翘,就贴上了他的掌心。
穆利纳斯几乎能听见软体动物戳到玻璃时发出的啪叽声。
他久久不能回神。
帕提斯翻了个白眼,利索地挂了通讯。
秘书长的敲门声惊醒了穆利纳斯。
总裁先生抽了张卫生纸擦干净手指,“进。”
秘书长目不斜视地捧进了一摞文件,分门别类地码在老板面前。
总裁先生娴熟地挑出几本,一目十行。这是他做惯了的工作,但今天他却有些心神不宁。
视野的角落里,像是试探完他的变化、心里有了谱,小章鱼放肆起来,一半腕足都伸出鱼缸外,整只身体都攀上了玻璃边缘,平衡能力很好地保持这个姿势,探头打量。
穆利纳斯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啪的放下钢笔。
一个不小心就把笔帽甩掉了。
总裁和秘书长的目光一齐跟着笔帽飞了出去。
注意到老板不同寻常的反应,秘书长的动作慢了半拍——因为知道秘书肯定会给自己捡起来,穆利纳斯弄掉什么东西时从来不会往地上看。
小章鱼也瞧着那只笔帽咕噜噜滚落。
它看看穆利纳斯,又看看秘书长。
它带着思考意味的视线太明显了,以至于穆利纳斯看向它,于是秘书长也看向它。
饼饼一呆,歪歪脑袋,试着拔出四只还泡在水里的腕足,在书桌上,走出一步。
没有人要拦它。
它高兴起来,哼哧哼哧地爬下去,卷起笔帽,又哼哧哼哧地爬上来,仰头看穆利纳斯。
总裁先生迟疑地伸出手。
那只笔帽就轻巧地落入他手心里。
穆利纳斯愣了片刻,“……谢谢。”
不客气。
饼饼友好地卷卷他的手指。
穆利纳斯愣了更久。
小生灵勾住他的触感留在他指节上。穆利纳斯被洞穿的胸口里就不受控制地涌出满心怜爱来,堵都堵不住。
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他面对的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他势必要付出更多耐心,拿出更多毅力,才可能消除它的戒心。他得苦心孤诣,才能谋得一份真情。
但这场战斗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等待它向他靠近的漫长路程似乎从一开始就走了岔路。总裁先生习以为常的步步为营、深谋远虑,在它面前都显得尤其功利和多余。
穆利纳斯在这时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好友为什么痴迷于猫猫狗狗——越和这些单纯挚诚的生灵相处,就越能感受环境的糟糕和残酷。反之,就越享受它们简单的灵魂。
也许帕提斯跟他的狗狗在一起时,也能获得别人给予不了的宁静,如同进入世外桃源。
居然有小天使想看作话。呜呜,我有点受宠若惊。
那就随便说点什么当幕后花絮吧。
写这章的时候去采访了养仓鼠的基友。
我:(递话筒)请问您为什么想养仓鼠呢?
基友:租的房子的前一任租户弃置了一个仓鼠滚轮。我想滚轮需要配个仓鼠。
我:???
我:于是你就买了仓鼠笼子,仓鼠加水器,仓鼠窝……?
基友:(强调)和仓鼠。
基友:……们。
我:们??
基友顿时惆怅了起来。
基友:当时年轻不懂事,怕仓鼠寂寞,于是买了一公一母……
我:然后?
基友沉痛道:一夜过去全死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我:你就没听到声儿吗!?
基友:我以为它们在打情骂俏,妖♂精♀打架。猫猫配种叫得也是那么凄惨。
我:……好的,下一个问题,请问您是何时爱上了仓鼠?
基友:终于养活了的时候。
我:……
这样那样,这般那般之后,我最终选取了基友第一次仓鼠上手时的感受作为本章蛇总感情变化的参考。
柔软的液体似的小生命在她手心里蹭来蹭去的样子贯穿了她的心房。
饼饼细小柔嫩的腕足卷住蛇总的手指,就像是往木仓管里插上一朵鲜花。
用基友的话来说,‘它亲近我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我对它负有责任’。
(这样罗里吧嗦的作话真的有人想看吗,怀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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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