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治不了一只章鱼。
小章鱼绝食四天了。
准确地说,自从穆利西斯发现它绝食以来,又过了四天了。
之前丢进去的所有鱼食都聚众飘在水面上,被水泡得发胀。而那只章鱼看也不看它们一眼,穆利西斯压住过滤器之后,它就再也没从假山里出来过。
穆利西斯一度怀疑它已经死了。但经过他多方位、全角度的偷窥,那只章鱼还是保持着团状,这证明它的腕足至少是有力气裹住自己的。倘若死了,它全身都会无力地摊开。
可它不吃饭也不行啊。
穆利西斯原本觉得,它饿了肯定就会吃的。
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
他上网咨询了海产养殖专家。专家说,章鱼刚转变环境,紧张、恐慌、害怕、受惊是很正常的,会有两三天不吃东西,不用管它。
穆利西斯掐指一算:“十天没吃了。”
专家很惊讶:“还没死啊?”
穆利西斯发了个红包。
专家讲的瞬间详细了起来:“章鱼很难饿死。但它们心思细腻,智商奇高,每个个体都不一样。有的胆子小,可能被吓死。有的喜欢安静,有的比较调皮……”
那他这只肯定是胆子大,尤其调皮的。
穆利西斯想。
吧啦吧啦一堆后,专家说:“给它换换伙食,找找它喜欢吃的东西。”
穆利西斯尝试了淡水鱼,海水鱼,淡水虾,海水虾,大螃蟹,小螃蟹,公蟹,母蟹……
全部,宣告失败。
这只章鱼虽然不吃,但嫌它们烦人,只要它们往它的山里钻,就会被弄死。
然后穆利西斯就得让助理过来捞死尸。高贵的总裁先生是不会做给鱼换水,喂食,捞尸这种小事的。
穆利西斯把情况如实转告给专家。
专家沉默了很久。
穆利西斯催促。
专家沉重地说:“你换一只吧。”
穆利西斯觉得这个专家真是屁用都没有,很嫌弃地拉黑了他,然后跑去跟朋友打通讯。
“你问我有什么用?我是养狗的啊!”
总裁先生不急不缓地说:“我想养宠物总有些共通之处。”
“比如总会养死几只。”
穆利西斯:“???”
朋友听起来更有经验了:“要么老死,要么病死。开头照顾得不好,难免会死。当然难过是会难过的……”
“你养猫猫狗狗,有互动,难免会养出感情。”穆利西斯莫名其妙,“但我养章鱼啊,你还能跟鱼有感情?”
朋友不满,“都是宠物,有啥区别?”
“你吃猫吃狗还是吃鱼?”
穆利纳斯补充道,“章鱼。”
朋友:“……”
朋友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换一只养吧。”
穆利纳斯坚定拒绝:不,他就要这只。
他做事一向有始有终。
而且,这是跟他斗智斗勇了五个回合的聪明章鱼,就这么死于绝食,他会觉得非常遗憾和惋惜。
它是一只很不错的小对手。
如果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笑话,那穆利纳斯曾为它消耗的脑细胞也就像个笑话了。
朋友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真是跟它杠上了。既然你这么讲,”他说道,“养宠物呢……其实宠物都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也会投桃报李对你好。你为它做的事它都知道,都会记得。所以你最先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跟它建立信任。”
“……信任?”
“它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你的亲戚,你要跟它做朋友啊。啊,不是那种酒肉朋友,也不是我两这种朋友,它是那种……”
朋友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措辞,就听穆利纳斯凝重地说:“它越狱五次都被我捉回来了,还能信任我么?”
朋友:“……”
朋友:“你换只养吧。”
穆利纳斯就不。
他偏就跟这只章鱼杠上了。
穆利纳斯决定相信自己养宠十年的朋友的心得,尝试跟小章鱼建立信任。
他沉思片刻,觉得应该先让小章鱼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隔天,秘书、助理们发现老板罕见地带了一只保温桶来上班。
大家纷纷猜测是哪个相亲的小姐或者先生成功上位了,正在预备宣告主权。或者老板最近有了新习惯,新喜好,日常生活的饮食要变化了。总之,不管真相如何,他们做助理的都要第一时间把握老板的动态。
秘书长挺身而出。
是未来的总裁夫人亲手煲的爱心甜汤浓汤清汤呢?还是老板新爱上的咖啡浓茶酒品呢?
穆利纳斯头也不抬:“哦,是章鱼。”
秘书长:“……”
哈?
“拿个鱼缸来装它。普通的缸。”总裁先生泰然自若地敲敲书桌,命令道,“让它在这呆着。”
“好的老板。”秘书长笑容不变,以不变应万变,内心很多问号:
然后看着宁办公吗??
出门,光速安排人下楼买鱼缸。
十五分钟后,小章鱼就飘在新鱼缸里了。
它对环境的变化表现得很倦怠,似乎最近频繁的更换住所已经磨钝了它的感官。新鱼缸远不如巨型落地式水族箱来得华丽,里面只有穆利纳斯一起舀过来的水和几枚鹅卵石。小章鱼毫不在意的样子,扑通入水后,徐徐打了几个转,就又把脸捂起来。
穆利纳斯看文件,签字,开会,视频,打通讯,叫人来单独私聊或嘱咐,都跟小章鱼没有关系。
中午,助理一并送来了鱼食。装在象牙般洁白的器皿里的美味佳肴道道摆开,穆利纳斯执起筷子,用筷尾敲敲鱼缸:“吃饭了。你今天也不吃吗?”
圆滚滚的鱼食被水波推到了章鱼球球身边,陷进腕足和身体的缝隙里飘忽。
裹成花苞的团子恹恹地掀开一点儿花瓣,把鱼食推远了。
总裁先生故意吃得津津有味,但表演片刻后,唯一可能的观赏者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就顿觉无趣,午饭草草了事。
穆利纳斯有午睡的习惯,就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合眼睡会儿,不然下午的工作很难集中精神。他睡前特意往鱼缸那儿看了一眼,雪白的花苞仍静静地在水中浮沉。鱼缸是普普通通的金鱼缸,没有顶,随便一撑就能滑出来。
抱着些期待,穆利纳斯很快进入浅眠。再睡醒,白花苞团子还是一动不动,半点出来的迹象都没有。
穆利纳斯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就这么放弃了吗?
他还挺喜欢跟这只小章鱼斗智斗勇的。虽然得花费不少精力,但很有意思,穆利纳斯甚至期待它再做点什么,看看它到底能聪明到什么地步。
如今对手直接投子认负,总裁先生一腔热情无处安放,相当郁闷,还有点失望。
一连好几天,小章鱼乖得像不存在,仿佛曾经那个拆掉过滤器逃跑、拟态成灯泡的机灵至极的小家伙不是它似的。穆利纳斯的兴致日益消退,最后也就是靠着有始有终的行事风格,坚持带它上班,带它下班。
他也不再提防这只小东西跑路——它完全放弃了挣扎,整天就飘在水里随波逐流。
更何况,穆利纳斯本来就很忙,最近尤其忙,多得是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拥有的资产越多,他就得背负起更大的责任。
作为家族最瞩目的新星,他不仅继承了财富,也继承了传续数代仍矗立至今、甚至愈加昌盛的荣誉。十多万名员工的职业生涯、经济来源乃至家庭也都直接或间接地来源于他。穆利纳斯不允许自己辜负这份重任。
高强度工作许久的总裁先生疲惫地侧卧在沙发上小憩。
他今天想多休息一会儿,睡得比以往稍沉。但身上的绒毯滑落时,他还是醒了。
懒得起身,也不愿动弹,穆利纳斯勾着睡意的尾巴,想迷迷糊糊地蹭上前往睡梦的列车。
但越来越近的气息让他骤然提起警惕。
这感觉穆利纳斯很熟悉——他嗅到了海水的气息。
屋子里的海水只有桌上的鱼缸。他立刻判断出是那只章鱼接近了他!
男人久违地兴奋起来,睡也不睡了,就想知道这小东西要干什么。沉寂这么多天,原来是要跟他憋个大招!
他保持着均匀悠长的呼吸,假装沉睡。它实在太小,动作又轻,沿着沙发腿悄悄爬上来的动作几乎悄无声息。若不是穆利纳斯已经察觉到它的到来,恐怕也会被它蒙骗过去。
他更期待了,不得不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以免惊动这过于机敏的小家伙。
小章鱼缓缓凑近他,静待片刻。穆利纳斯知道它在观察自己是否是真的睡着了,就像熊也会如此审视猎物的死活似的。
半晌,它爬了下去。
穆利纳斯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以免打草惊蛇。不过身体越自制,脑子就越不受控制。他忍不住在脑海里勾画小章鱼的举止:它好像在毛毯里动,它似乎拽住了毯子,它……它又爬上来了?
总裁先生有些呆滞。
就在他的怔愣中,小章鱼轻手轻脚地,把毛毯盖回了他身上。
穆利纳斯完全愣住了。
小章鱼太小了,它只能先把一个角搭上人类的腰,然后绕到另一边,吸附着沙发靠背,小心翼翼地,将毯子铺好。缓慢而轻柔,就像毯子自己蠕动着包裹了人类一样。
然后它又来看了看穆利纳斯的脸。
男人仍双目自然闭拢,眉眼舒展,随着呼吸的节奏,身体徐徐起伏。
它安心了。
小章鱼悄悄地离开了。
只有一丝残留的海水的咸味证明它来过,而这丝气息也会很快消失。
他身上的毯子,完好得如同从未掉下去过。
穆利纳斯过了很久,才偷偷眯起眼睛,呲开一条缝,透过纤长得打架的眼睫,暗自寻找室内的另一个生灵。
他很快找到了它。
它蹲在窗台上,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
偶尔伸出一只腕足,放在窗叶下伸直,几条细细的光横亘而过,把它的触肢切分成间隔相同的光格。小家伙就把腕足也跟着横过来,与线的走向并齐,好像在衡量裁剪进窗的阳光。
它没有注意到穆利纳斯偷窥的视线,只是专注地打量自己的腕足。
然后它趴下来,像一滩流动的牛奶,淌过未完全垂落的百叶窗的下缘,慢慢地,贴在了玻璃上,久久地望向远方……
那模样,让穆利纳斯想到悬崖边的望夫石,想到背井离乡的游子遥望归乡的方向,想到痛失主人的宠犬,在车站前用余下的一生守望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有些故事不需要语言诉说,有些悲伤不需要情景衬托。有些姿态只是看着,就会触动人的心肠。
过了一会儿,穆利纳斯估计是快到了自己平日里结束午休的时间,小章鱼收回视线,转身欲走,爬了几步,又探回头,再望了一眼窗外的天。
短短几秒,它便爬下去,顺着墙壁滑到地毯上,这次它没再回首。它熟练地爬上桌子,避开了所有纸、文具和摆件,爬回鱼缸,连水面都只散开几圈涟漪。
穆利纳斯躺到了自己该睡醒的时候。
他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样子,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毯子滑落到腰间,他摸着毛毯,垂下了眼睫。
穆利纳斯观察了三天。
每一天,小章鱼都会在他睡着时爬出来,先蹲在鱼缸边拧干自己的腕足,然后伸出两只最干净的,踮起脚尖,另外六只高高翘起。
它就这样用两条‘腿’走过桌面,慢慢滑到办公桌下面,利用那儿的地毯擦干净自己。再出来时,就不会留下水痕。
然后到窗台上,望向穆利纳斯不知道的远方。
再抢在总裁先生睡醒前,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
天天如此。
它学乖了,知道自己跑不掉,所以只敢趁着看守者难得的放松,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还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果那天它放着穆利纳斯不管的话。
可它来给他盖毯子了,所以它暴露了。
这本该是人类的又一次胜利,他成功抓住了这个狡猾囚徒的尾巴。但穆利纳斯一点也不高兴。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卑劣,他的胜负欲又是那么可笑。
他想征服这只章鱼,而这只章鱼只想看看太阳。
他似乎玷污了一个纯洁而无辜的生命。他跟它较真,简直像在欺负人。
他肆意地将自己的意愿强行加注在它身上,因为那只是一只章鱼。
但实际上,它非常聪明,兴许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有情有义。
它每天望向的,会是大海的方向,家的所在之处吗?
它在怀念自由吗?
晚上,穆利纳斯照常带它回去。
它安分地蜷在人类手心里,不用丢就自己滑入了水中。
穆利纳斯抿抿唇,忽然拎起水族箱的盖子,远远地搁到了客厅的另一边,靠墙放下。亚马逊森蚺力大无比,厚重的盖子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似是被声音吓到,小章鱼从假山里探出头,有些惊异地望着这边。
穆利纳斯回头看它,它就飞快地缩回去。
“……这房子里有很多对你来说很危险的东西。”穆利纳斯手肘撑在水族箱边上,低头对看似空无一物的假山说,“想出来也可以,但不要到处乱跑、乱碰……你知道我的房间是哪一个吧?你……”
穆利纳斯觉得会这么跟只章鱼说话的自己真是疯了,更疯狂的是他竟然感觉还不错。
“你可以去找我。”他轻声说,“我不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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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hapter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