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会日复一日地叠加着,就像是落在树枝上厚重的雪,沉重得像是要将好不容易才舒展生长的枝也压弯。
自从变成了“鬼”之后,鬼舞辻无惨再没有一刻像现如今这般,凄苦而又狼狈。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往,残破的喘息如**的枝干正在被白蚁啃食,在黑暗中发出的是极轻的沙沙声。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纠缠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也一点点啃食殆尽。
归其缘由还是神代雀。
但凡是能被找到弱点的生物,都有被战胜的可能,鬼舞辻无惨不相信她拥有真正的完美,他觉得神代雀一定也有弱点,甚至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或许知道这个弱点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在最后的时候,灼热的阳光掉落在身上,整个世界都像是在燃烧。
神代雀似乎张了张嘴,鬼舞辻无惨读出了她的口型,她在说:
「想起来吧。」
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
与此同时,阿雀则是正敷衍地听被她嫌弃的穷酸神、她的老朋友夜卜倒苦水。
他说活着好艰难,想要像人一样活着更艰难。
阿雀对此深有所感,不过有个远在欧洲的不凡者说得好,人类都是有极限的,要想超越极限就得不做人。
而夜卜从一开始就越过去了。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
“阿雀……”夜卜颇有些感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原来你也有这么贴心的时候。”
还懂得安慰他脆弱的玻璃心。
阿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心说并不是,她只是想说,从一开始就越过去了,并且时至如今也没有任何芥蒂的自己,实在是太让她骄傲了。
所以深刻体会到了当花魁救不了自己的钱包也救不了鹤江花魁之后,阿雀决定找个月色皎皎的夜晚跟鹤江花魁摊牌,然后带着她一起私奔。
攒不够钱又想离开,所以在夜里偷偷逃跑,吉原花街里大家通常管这种行为叫“出逃”,一旦抓住是要直接打死的。
不过阿雀都开始思考如何让鹤江花魁也不做人了,哪还会在意这种人类的框框条条。
光明正大在夜卜面前走神的阿雀忽然听到了一个问题,“你在想什么?”
阿雀下意识回答道:“想我喜欢的人。”
原本只是不太高兴她走神的夜卜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也不知道是脑补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奇怪。
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夜卜略有些迟疑地开口:“是……人类还是妖怪?”
说实话,夜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众所周知跨越了种族的爱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尤其相比于彼世的生物,此世的人类大多反复无常。
在夜卜刚认识阿雀的那个年代,这世上还有很多鬼怪是由人类变成的,而其中更有八成是被抛弃或欺骗的女子。
作为祸津神的夜卜见了太多太多悲惨的例子。
阿雀笑了起来:“当然是人类啦。”
只有谈起鹤江花魁,阿雀才能打起精神,她捧着很高兴地对夜卜说:“我就是为了那个人才留在吉原的。”
要不是为了鹤江花魁,阿雀估摸着在老板娘露出资本主义丑恶面容的时候就跑路了。反正那时候堕姬也已经被教训得老老实实不敢再乱来。
读不出她的心理活动,只能听到表面上话的夜卜做起了阅读理解,整张脸都要扭在一起了。
他试着从阿雀的言语中自己提炼了一下主要内容,像是为了验证什么,十分凝重地开口道:“是那个人说让你留在这里的吗?”
阿雀歪了歪脖子,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这倒不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没有钱,所以没有办法赎身。你现在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在吉原这种地方,就算是花魁也很难只凭自己离开。”
——明明好不容易才当上了花魁,结果非但没有看到希望,反而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现实的残忍。
想到这里的夜卜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雀。
她真的好惨好惨好惨,比他还要惨上好多倍。
大妖怪沦落到在花街卖身本来就很惨了,再加上阿雀还喜欢上了人类,那个人类又是个不给她赎身还要吊着她的渣男。
但此时忽然意识到什么的夜卜,神色严肃起来,他对阿雀说:“但是你如果想的话,还是有办法离开吉原的吧?”
“有是有啦,”阿雀点点头,表情反而变得有些苦恼,“但那个人需要钱……”
还没等她说完,夜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度,仿佛难以置信:“难道是那个人让你来卖身赚钱的?!”
阿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这就更让夜卜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他现在看阿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渣男玩弄于股掌之中,就算被卖了还要给渣男数钱的可怜小姑娘。
——好可怜。
可怜的阿雀一脸天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身又骗心还要被骗钱,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在阿雀还迷惑着夜卜究竟理解到了什么东西时,夜卜已经自动补全了前因后果,甚至自己给了自己解释——难怪第一次见面时她见到自己就要跑,肯定是不想让自己见到她狼狈的样子。
阿雀眨了眨眼睛,对他说:“你……”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看着夜卜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阿雀把后边的话憋回去了。
——总觉得让他自己脑补下去也挺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阿雀又安静下来了。
夜卜见她欲言又止,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名字呢,”夜卜凝重地问她:“那个人类的名字是什么?”
一副问了对方的名字就要去把对方砍了的样子。
虽然不太明白他到底脑补了一个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但阿雀还是告诉了他:“鹤江。”
“鹤江。”夜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不过很快又被气愤压了下去,觉得对方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小白脸的气息。
要是阿雀能听到这种话,肯定要反驳他,这个名字可好听了,一听就知道是真正的美人。
但彻底误解了的夜卜只觉得一听就是真正的渣男。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鹤江”,就是前些时候才在吉原声名鹊起的“鹤江花魁”。
——*——
阿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天之后夜卜似乎来找她找得更频繁了。
虽然凭他的钱包肯定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来见阿雀,但翻窗这种熟能生巧的事情,他早就已经摸到了精髓。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夜里偷偷跑来阿雀的房间时,阿雀提出了异议。
“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啦,可是次数太多的话,我有种在和你深夜幽会的错觉诶。”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虽然夜卜的脸也挺能打的,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但阿雀自认为她是专一深情人设,绝对不会见一个爱一个。
更何况——
“我不喜欢有手汗的男人。”
夜卜生气地跳窗跑了,走的时候还蹲在窗上回头看了她一眼,丢下了一句:“以后你哭了我才不会管你。”
就好像看透了阿雀将来的结局一定会很凄惨一样。
阿雀会不会很凄惨不好说,但被她喜欢上的“鹤江花魁”这时候倒挺凄惨的。
时任屋。
本来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鹤江花魁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在窗上半蹲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
神代雀。
夜卜前脚刚走,阿雀后脚就从同一个窗户跳了下去,不过不是去追他,而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但鹤江花魁大抵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又似乎还没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月色从窗柩外落了进来,经过阿雀时勾勒出了她的轮廓,鬼舞辻无惨看见了地板上凝聚出来的影子——
那不像是人类的影子。
哪怕神代雀此刻的确是以人类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没有谁会比鬼舞辻无惨更加清楚,在这具人类的皮囊下隐藏着的是如何恐怖的怪物。
他想起了数月之前那道扭曲的影子,那是从黄泉爬出来的妖魔恶鬼。
而此刻,这个恶鬼轻轻地对他说:
“鹤江。”
但鬼舞辻无惨却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无惨。」
她仍用着鬼舞辻无惨最熟悉的语调唤着他的名,就好像这种语调已经被刻进了她的血肉和细胞里,在脑海中膨胀到了极致。
那一刻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是认出自己来了,她只是不说,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还是多年以前,他仍是那个傲慢而被憧憬的鬼之王。
他曾以为神代雀也向往着强大,任何人都会被强大而又美丽的东西所吸引,他觉得一切都和他所想的别无二致,因为鬼舞辻无惨从不会屈尊降贵去理解任何人。
但时至如今,已经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了。
他必须试着去理解神代雀,试着去理解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举动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正如现在。
“你在做什么?”鬼舞辻无惨听到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或者说多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冷静的时刻。
一直以来在鬼舞辻无惨心底里汹涌着的扭曲与愤怒,一刹那全都安静得近乎毛骨悚然。
用再平稳不过的心态来看待她,看着她从窗户上跳下来,看着她来到自己的面前,看着她慢慢地张开了嘴。
她说:“我在做我想做的事。”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理解她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