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琸言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的缪重山在叫他。
等他几秒跑过去,左右查看,确实没有见到尤啓身影。
他不信那个女生会骗他,因为人下意识的举动是假装不来的,她当时惊呼出声的语气确实是突然见到某人才有的。
来了,但又立马走了?
是这种情况吗?
那尤啓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离开了?
许琸言此刻满心问号,但他已经来不及多想,随即跑过来的缪重山拍了下他肩膀。
男老师手普遍都重,许琸言让他拍的肩膀一塌。
缪重山:“干嘛呢,叫你怎么跟听不见似的?”
许琸言收回目光,还有点喘,也没应声,缪重山看了他一眼,拽了下他胳膊上的衣服,“走了,去登记成绩。”
缪重山之所以全程围观,并在比赛结束之后,依然在场,甚至带着许琸言去登记成绩,都是为了避免登记时,出现问题。
毕竟许琸言这次是替三班的某位同学在跑。
好在登记成绩的老师跟缪重山关系不错,见两位班主任并上场的许琸言都没有异议,遂把第二名的成绩和班级分叠加到了三班头上。
谷老师感激地看过来,缪重山只朝她摆了摆手,许琸言更是什么话都没有。
‘替跑小插曲’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完事后,许琸言独自回看台上休息了会。
俩班同学都没什么异样,照样是该准备的准备,该上场的上场,该加油的加油。
中午许琸言没跟着他们一块去吃饭,挥别三班好几个想叫他的同学,许琸言径直去了尤啓家。
但很可惜,不光没找到尤啓,连他家那个常年在楼道口玩泥巴的小屁孩的身影,许琸言都没见着。
他愈发觉得奇怪。
……
晚间。
薛菲菲唱完五首后,跟敲架子鼓那哥们招呼了声,下了台。
临走,她从烟盒抽出根烟,那哥们眼神还挺尖。
‘啪——’
也不知道从哪摸出的打火机摁着后,伸到姑娘烟下。
薛菲菲并没直接佝头去点,而是目光含有深意地瞥了眼这位小哥。
小哥刚开始一脸凛然,后来在姑娘如此‘直白’目光的逼视下,渐渐露了怯。
看出他眼神中忽然闪过的一丝犹疑,薛菲菲找准时机,佝头把那支烟点燃了。
吸了一口,她朝这哥们轻吐烟圈,淡道:“别做这些无用功,你啊,不是我的菜。”
薛菲菲走了,小哥在她身后正要张口,忽然瞥见薛菲菲离去方向尽头处站着个人。
这人此刻仰头靠在墙边,并没往他们这边看。
他对这人还有印象,是之前敢跟齐晟坐一起猜大小那哥们。
看着薛菲菲径直朝这人走去,小哥眼神当即暗了暗。
薛菲菲说自己不是她的菜,所以谁才是她的菜?
薛菲菲刚才在台上唱歌的时候就瞥见尤啓从后门进来了。
没看到跟他一块搬货那小哥,薛菲菲还挺惊讶的。
这意味着,尤啓今晚来这,似乎就是单纯上酒吧来……
一般来酒吧的都是些什么人,薛菲菲可太清楚了,刨除那些少数正经人外,多数情况下,都是有所图谋的。
但这人……
薛菲菲几步近到跟前,觉得尤啓这少年不属于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类人,当然更无从得知,他的诉求是什么?
所以薛菲菲问了个最基础的问题,
“有心事?”
没想到,一语中的。
只是尤啓仍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人再无法进一步去猜测这份心事源自何处。
薛菲菲看了他几秒,得了个沉默的回应,干脆作罢。
她‘得’一声,叼着烟,靠到旁边墙面上。
这边是后门拐角,来往人员较少,走廊内灯光昏暗,只有兜头一盏瓦数不高的小灯,照亮方寸之地。
薛菲菲朝着光源处眯了眯眼,而后,吐了口烟圈。
烟圈轻舞飞扬,袅袅上升中,跟昏暗灯光映射出的光渐渐混在了一起。
一瞬间让人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
很突然的,薛菲菲忽然道:“我好像很久没回家了。”
她说完这句,没了下文。
几秒后,薛菲菲起身,准备离开。
离开前,尤啓忽地叫住了她。
薛菲菲以眼神询问,但尤啓又闭了嘴。
好在姑娘足够聪明,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
姑娘走了,走前,丢了个东西过去。
身后少年一把抓住。
姑娘回身笑道:“诶,需要我给你点上吗?”
这回,一向无表情的冷脸上,终是显出了些别的颜色。
似是有抹苦笑顷刻划过尤啓嘴角。
消弭无形中,姑娘已走远。
尤啓从手中烟盒里抽出一根芙蓉,又从旁边货架摸了个火机出来,给自己点上。
刚才聚在灯下的烟雾已然消散,但它顷刻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朦胧。
月华初上,尤啓突然有些后悔。
可以说,自他12岁以后,‘后悔’这种情绪就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可今晚,少年望着窗外的那轮朦胧月,第一次觉得,那月亮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
昨天晚上他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当然是打给喻芳的,尤啓那会刚到家,他正准备进自己屋,但被他父亲叫住了。
他这才知道他父亲在上工的时候砸伤了脚。
而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一开始,别人叫着他父亲好歹去医院看看,男人没当回事,只是去社区诊所,拿纱布包了包。
几天后,情况严重。
“尤啓,可能要辛苦你几天了。”电话中尤父说道:“我现在下床不方便,你阿姨得先过来照顾我几天。”
尤啓没立马应声,电话开的免提,喻芳抬眼看他。
而尤晓晨那小崽子此刻正缩在主卧门口,朝这边张望,当听到他爸说要他大哥照顾他,他妈要走时,小屁孩有点绷不住了,立刻从门边凑到他妈跟前,摇着他妈的大腿根,无声抗议。
沉默几秒后,尤啓应,“好。”
他说话总是这么言简意赅,说完,就像没什么事发生似的,回他自己屋了。
他甚至没有过问一下他父亲的病情,如果说这事就算过问了他一个远在临市的高中生也没任何办法,问也是白问的话,那安慰的话总该有吧,对面毕竟是他父亲。
‘你好好休息’或‘你注意安全’‘你放心’之类的话,尤啓一概不会说。
他只会说声‘好’,然后把应承下来的事尽自己所能,做好。
电话对面的男人也沉默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跟这个大儿子正儿八经地单对单聊过天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尤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沉默寡言了。
记忆中的小孩似乎还停留在七八岁的模样,虽说不算个话痨,但也远没有现在这么沉默寡言。
他会偎在母亲身边,让女人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或是夏天时,躺在母亲身侧,往往这个时候,女人都会拿把蒲扇,往俩人身上扇风。
风力不大,也远没有空调带来的凉意给力,但那好像才是尤啓记忆中,夏天的样子。
只是旧日已远,再无可追。
喻芳买了当晚的火车票。
临行,她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眼,把包放地上后,她走过去把电视关了,在尤晓晨不满的眼神中,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身侧。
先是从钱包中拿了张20的,想了想,又干脆把20塞回去,直接抽了张50的出来。
尤晓晨眼睛都要看直了,喻芳把钱塞他兜里,又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看了眼,本来想交代他,这钱要好好收着,自个花,但最后这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告诉尤晓晨:
“妈妈不在这段时间,要听大哥的话知道吗?”
尤晓晨想伸手去摸兜里的钱。
喻芳打断他的动作,摇着小男孩肩膀,“听到了没?”
语气有些着急。
她当然不放心,但是没办法,且不说这路上带个小孩不好走,就是到地了,她是去照顾男人的,这么大的小孩正是疯跑爱闹的时候,跟在身边肯定是个累赘。
可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她也没钱给她男人请护工,只能自己亲自上。
贫贱夫妻总是百事都哀。
喻芳无端叹了口气,走了。
直到门关上的那一刻,小男孩好像才突然意识到,他爸说的,要他大哥照顾他几天,和他妈刚才说的,要听大哥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当即跑到门边,就要蹦起来去开那道锁,连包里的钱掉出来都不管了。
尤啓听到哭声,等了会,才从自己屋里出来。
他脸上明显带着被吵醒时的低气压。
坐地上的小男孩吓得打了个哭嗝。
在尤啓沉静的目光中,断断续续的哭声越来越小。
尤啓等他不哭了,才准备重新回屋。
看出他要回屋,小男孩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蹭到他身边,不太敢,但还是窃窃地问道:“大哥,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
虽然今年已经7岁了,但因为尤啓父亲常年不在家,小男孩一直都是跟他妈一起睡的。
想到今晚要独自一人睡那张床,忘记从哪个小朋友口中听来的鬼故事,当即有如实质般开始裹挟自己。
等了几秒,尤晓晨只等来面前门‘哒’的一声。
小男孩望着面前关闭的门,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把目光落了下去,顷刻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先是看了眼他跟他妈睡的那间主卧。
此时门洞开着,但因为喻芳走前为了省电随手关了灯。
现在里面黑漆漆的。
那种未知的恐惧被夜里小凉风一卷,无孔不入地开始钻进小男孩身体里,像是为他无穷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
尤晓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客厅灯还亮着。
尤晓晨走到客厅边,突然看到地上掉的钱,他赶紧过去捡起来,又回身看了看他哥的房门。
见那门依然紧闭着,小男孩把钱揣进兜里。
眼神又在客厅沙发和那扇黑漆漆的门间,来回看了几眼。
意外发生在凌晨四五点。
因夜间需要上工,尤啓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
他一般晚上回去就直接睡了。
睡到四五点时,会自然醒过来,这会才是他的‘晚上时光’,他会趁这个功夫,做些自己的事。
不过以前更多的是……发呆。
而现在,这项运动让另外两项渐渐代替了——写作业或者复习。
转变发生在自从上回在办公室门外见到许琸言之后……
看着面前书桌上摊着的三中自编练习册,少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下却把台灯调亮,翻开了书页。
一个多点后,尤啓起身去厨房喝水。
今天是运动会第一天,有开幕式,学校要求八点到,但每班班主任都几乎要求学生最晚7点半就要到操场前集合。
因为班级还有入场表演,得早做准备。
尤啓喝完水,看了眼时间,这会才6点刚出头,还早。
他正想着要不要再去刷会题,余光忽地瞥见沙发上有个什么东西在动。
待他走近,看到是尤晓晨蜷缩在沙发一角。
尤啓看过去的第一眼就发觉到了不对劲。
手底下意识一摸,尤啓只缓了一秒,当即抄手把小男孩从沙发上抱了起来,拿上钥匙就下了楼。
从小到大,尤啓来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尤啓费了番功夫才搞清具体流程,但因为流感高发季节的余温尚在,儿科诊室里人满为患。
尤啓挤在一众家长里,等给尤晓晨安排上输液已经是几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尤啓在心里默算时间,知道开幕式肯定已经开完了。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赶上跑3千米。
想走,但尤晓晨小小一点,躺在走廊上临时加出来的病床上。
尤啓一下有点两难。
直觉上告诉他,可以走,但脚下直到一瓶液体输完也没挪动步子。
过了会儿,异常忙碌的护士似乎才注意到他。
走过来给了他一个东西,问,“这是你弟弟吧?”
尤啓默了下,到底还是把东西接了过来。
小护士教他,“对,就像这样,给你弟弟放在胳膊底下。”
“液体凉,”小护士示范完,抬头看了眼挂瓶,见小男孩手背上没有滚针的情况,挺热情跟尤啓道:“你弟弟还行,不哭不闹的,你看看隔壁床那几位……”
小护士朝那边努了努嘴,没再继续往下说,端着医用托盘走了。
尤啓把热水袋掖在尤晓晨挂点滴那只手底下。
期间,尤晓晨只是静静看着他。
身体虚弱的原因,小男孩目光有些散,可能还在发着低烧,他低低叫了声,“哥。”
尤啓转头看了他一眼。
没应。
一直等到第二瓶挂水吊完,正好住他们筒子楼附近那条街有个阿姨也带着自家孙子过来看病,不过那小孩情况要好的多,医生没让直接上点滴,只开了些药。
尤啓说自己学校还有事,把小家伙托付给了那阿姨。
阿姨是个热心肠,一个劲叫他快去快去,等他避着人群穿梭其间时,还能听到身后阿姨喊——叫他多注意安全,不要担心你弟云云。
……
一支烟毕,尤啓又给自己续了第二支。
脑海中忽地飘过一个问题——
也不知道今天许琸言跑了个第二,用时多久?
思绪顺着这条脉络开始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游离的思绪像是突然被烫了一下。
最终定格在——
一个稍纵即逝的拥抱上。
那是某天傍晚,俩人在操场训练时,毫无预兆地许琸言忽然抱住他,兴奋喊道:“9分48秒!”
尤啓垂下眼,仿佛一下之间卸去所有伪装,神情是难掩的落寞。
指间香烟燃到尽头。
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A与B之间做了个看似正确的错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