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琸言跟张老师到尤啓家楼下时,又看见了一幕他不喜欢的场景。
之前来,是看见几位大妈边择菜边说尤啓家的‘是非’。
今个倒好,主角换了,现在换成喻芳那女人亲自上阵,在跟上次同批的大妈们搬弄是非。
许琸言不用凑近听,都能猜到‘是非’的主角肯定是尤啓。
果然,他听其中一个大妈唏嘘了好几声,道:“这可要不得,还是得好好教啊,娃娃就得从小抓起,不然以后哟,可不得了!”
另个却不赞成,“王婶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王婶脸色有点细微变化。
这人又道:“你也不想想他家那个大的,都多大了,这眼瞅着马上就要成年了,现在再教会不会晚了点?”这人说完,不等大家反应先捂嘴笑了起来。
王婶慢半拍觉出味来,嘿,这是友军啊。
遂跟着笑,还劝喻芳要想开些。
喻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爸又不在,他又那么大了,我还能真上手打他不成。再说了……”
话到这,戛然而止。
因为喻芳转头瞥见了许琸言。
她要笑不笑的脸这下彻底垮了下来。
前段时间这富家公子哥给她的难堪,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喻芳刚要出声,她看见了站在许琸言身边的人。
张老师?
这人她当然认识,要不是她找家里亲戚托了好几层关系找到这位班主任,她家尤晓晨至今上学还是个问题。
喻芳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很是热情,“张老师,您怎么来了?”
张老师目光在许琸言跟她之间逡巡了几眼,忽然觉得许琸言这个自称的‘尤晓晨大哥’身份十分存疑。
但她没有当面拆穿,因为就算没有许琸言这号人,她也是要抽时间过来找喻芳好好聊聊的。
张老师应,“晓晨妈妈,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喻芳下意识瞥了眼身侧几位。
这几位‘跃跃欲试’的样子突然令喻芳很是反感,她当即道:“好,好的啊,那张老师,您跟我来吧。”
许琸言走出几步又往回望了眼,见这几人丝毫没有受到喻芳刚才眼神的干扰,还在小声交头接耳着,又抻长脖子往这边张望。
许琸言当然不便跟着喻芳回屋,再说就算他想进门去看看,现在的喻芳也未必会让他进家。
看着张老师跟在喻芳身后,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许琸言心里叹了声,觉得此行目的已达成。
这不是17岁的许琸言能想出来的。
17岁的许琸言大概率会因为替尤啓打抱不平而先是跟三班那帮嚼舌根的干一架,然后再找到喻芳,最好拉着她那胖乎乎的儿子一起,跟尤啓当面对质,他就不信了,黑的还能真说成白的?
但现在许琸言知道了,还一个人清白当然重要,但替他‘伸冤’的过程更为关键。
兵不血刃,大事化小,这是‘社会大学’教会许琸言的‘中庸之道’。
虽说不一定对吧,但许琸言论的也不是对错,他只是希望这招能有用。
不过也拜尤晓晨那小家伙所赐,他自己在喻芳这偷习惯了,手脚肯定会渐渐养得不干净,都不用许琸言费力去找什么‘证据’,他只是联系了一下这小家伙的班主任,证据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他们是下午3点多到这的,一晃眼,这都快晚上7-8点了。
喻芳说什么都要留张老师吃饭。
张老师到底婉拒了,离开前,还是不放心地反复告诫喻芳,孩子的问题,一定要从小抓起,不然以后一定会酿成大祸!
喻芳脸上躁得慌,火烧火燎的,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一个劲地向张老师保证,“您放心,放心,绝对没有下次了!”
张老师一路被喻芳送到了楼下,临走,不放心什么似的,回头跟喻芳叮嘱道:“晓晨妈妈,孩子的教育问题,还是得以真的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去理解为根本宗旨,家长要真正明白孩子心底的诉求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有找到了问题的本质,才好解决……”
余下的话,她没有再叮嘱了,因为刚才在楼上已经反复叮嘱过好几遍了。
可惜从喻芳的面部表情和接话上来判断,张老师还是觉得眼前这女人并没真正理解自己想表达的。
好在,这回喻芳看来是真听懂了,她笑了下,笑容有点牵强,向张老师诚恳道:
“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打孩子的。”
得了她这句首肯,张老师再没别的话,走了。
许琸言瞧见了她的脸色,虽然事谈了这都快4个小时了,但面上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
喻芳转头就看见了许琸言,还有他身后跟的那个嘴里正嚼着薯片的小兔崽子。
喻芳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立马上前,把尤晓晨一把抓到自己身后。
女人手指尖利,力道又大,尤晓晨被她这么一扯,再一看他妈妈的脸色。
登时,嘴巴不敢动了,嘴里的薯片也不香了。
看着要哭不哭的样,‘金豆豆’一个劲地眼眶中打转。
许琸言没来由地乐了下,乐完又觉得自己现在这副嘴脸,不是很美好。
但许琸言也实在做不出怜惜这对母子的表情。
反正他来,也不是为了这对母子的。
许琸言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喻芳面前。
他来,是因为这个。
喻芳盯着那张伸到自己面前的100元红钞,眼神复杂难辨地在红钞跟许琸言间,来回看。
心里渐渐起了毛边,因为她是真搞不懂这少年人到底要做什么。
喻芳就算再是榆木脑袋,现在也该想明白了,她之前去尤啓学校闹的时候,又恰巧碰上这人,估计他已经知道自己找尤啓就是因为‘偷钱’的事。
但现在,真相大白了,偷钱的另有其人。
喻芳恨铁不成钢地把手压在小男孩肩上,也不管她儿子吃痛后,不自在地开始挣扎。
既然能想到利用老师来‘澄清’这件事,喻芳顷刻将眼前这小子与她家那个不好惹的大儿子划拨到了一个阵营。
“你还想怎么样?”喻芳眼睛从红钞上划过,而后死死盯住许琸言,“这又是什么意思?”
“拿着,”许琸言声音有点冷,“先别做饭的,你拿这100块钱去菜市场买点食材回来再做。”
喻芳一愣,更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赶紧的啊,”许琸言催促道:“一会尤啓该回来了。”
“等他回来就跟他说,之前那钱你在床底下找着了,错怪他了。”
见女人抓着小男孩还是不动,许琸言下了最后通牒,
“你不去我现在就跟门口那几位说,偷钱的是尤晓晨。”
小男孩猛地听到这句话,吓得赶紧往后缩了缩,缩完,仰头看见他妈尖利的下颌。
立马一个激灵地想从他妈手下挣脱。
这回真是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许琸言没再理会这俩母子间的较劲,只把那钱折了个‘飞机’,抛到喻芳脚下,语气没什么起伏道:“动作麻利点。”
……
许琸言知道尤啓这段时间一直在上‘夜班’。
大概快八点时,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等的人。
许琸言在尤啓回家那条必经之路上找了处高地,坐得四平八稳,颀长的双腿晃得那叫一个悠然自得。
他猜尤啓应该是看见他了。
毕竟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哪个夜猫子像他这般时不时就要往巷口处张望一眼。
但尤啓仍是那个不开窍的,从他脚下走过,连头都不抬,看样子是企图‘无视’过去。
许琸言‘嘿’了声,一下从高台跳了下来。
说实话有点高,让他再跳一次绝没有这种可能性了。
落地那刹,许琸言有点没站稳,趔趄了下。
尤啓下意识伸手,应该是想扶他一下,但也就刚有个抬手的架势就止住了。
许琸言站稳后,无所谓地朝他一摆手,“没事,死不了。”
尤啓:“。”
尤啓再没别的话说,头一低,继续朝前走。
前方是个小斜坡,许琸言‘吭哧吭哧’地跟在他身后,看见了尤啓手中提的东西。
塑料袋是白色的,所以里面装的什么,一目了然。
许琸言想了下,忽然凑到尤啓跟前,问,“诶,我上回帮了你,你要怎么谢我?”
尤啓额角轻轻跳了下。
见他不答,正中许琸言下怀,他笑着给出建议,“要不这样吧,你请我吃顿饭得了。”
这回尤啓回得很快,“我没钱请你吃饭。”
许琸言乐了下,忽悠扇了下他提的那个塑料袋,“谁说的,你这不已经买了吗,你自己吃的完2包啊。”
许琸言正笑着往袋子里看,不妨,身边人忽然顿住脚步。
他有些诧异地抬眼。
尤啓看着他,目光很是沉静。
几秒后,尤啓道:“好。”
这回换许琸言很轻地眨了下眼。
一个错神间,尤啓已经走远,许琸言赶忙跟上,“诶,你这里面不会有老坛酸菜味的吧,我最吃不惯那个味道的了。”
“有海鲜味的吗,我喜欢吃那个味道的。”
“诶,你这里面粉红袋是什么味的啊?”
尤啓只当身边挂了个小喇叭,一律懒得应声。
按以往情况来看,都这个点了,喻芳带着那个小的,肯定早已吃完,指不定上哪溜达玩去了。
他一般是回去后,先烧水,把面泡上,等简单擦洗完,也就可以吃了。
尤啓潜意识认为家里没人,所以当他带着许琸言进门时,着实愣了下。
家里不光有人,还有满桌的……饭菜。
尤啓是真怀疑自己眼花了。
许琸言也挺怀疑的,他没想到,区区100块钱竟然能做出这么一大桌的菜。
然后立马反应过来,这可是十年前啊,早知道,就给50了。
许琸言状似很惊讶地叹了声,“哇,阿姨你好厉害,做了这么多菜啊。”
喻芳面部神经抽动了下。
几人面面相觑了会,喻芳在又一次把尤晓晨要伸到菜里的爪子拍掉后,干笑着招呼许琸言跟她那个沉默寡言的大儿子一块入座。
说实话,要不是许琸言今天整这出,她跟尤啓一块坐同一张桌上吃饭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
退回到十年前,拥有27岁脸皮但挂在17岁身体上的许琸言简直是个自来熟。
他就近给自己找了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靠椅坐下,没动筷前,先环着餐桌闻了一圈,然后朝坐他旁边的尤啓一挑眉,“嚯,真的好香。”
然后不等这个家的女主人发话,他自个已经主人似的招呼大家动筷了,还趁机凑到尤啓耳边小小声道,“真没想到你还请我吃了顿这么好的呢。”
许琸言一笑,颊边的酒窝就显了出来,尤啓还看到,这人有个小虎牙,不过不怎么明显。
许琸言给自己盛饭时,感觉对面那小家伙口水都要流到碗里了。
小家伙见大家都没注意自己,遂偷偷地把筷子伸向最诱人的那个大鸡腿。
盛好饭的许琸言落回座位,不轻不重地咳了声。
喻芳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把尤晓晨即将挨上鸡腿的筷子拍掉了。
她专门去厨房那了双公筷出来,在许琸言的注视下,不怎么自然地把那个大鸡腿夹到了尤啓碗里,“你吃,你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看阿姨做的饭,合不合你的口味。”
尤啓看着自己碗里那个鸡腿,没动筷。
许琸言满意地吃了一筷子红烧肉,刚咽完,又是‘嗯’的一声。
喻芳筷子差点吓掉,然后她就见,许琸言很自然地从瓷盆中,夹起另一只鸡腿进了尤晓晨的塑料碗里。
什么话都没说。
尤晓晨盯着那大鸡腿,先是咽了下口水,又紧着去看他妈。
许琸言敲了下他碗边,“好好吃饭。”
尤晓晨当即低下头,咬了满满一大口鸡腿肉,看样子是要努力当个‘饭桶’了。
喻芳这才把自己的筷子往碗边一架,道:“那什么,阿姨今天不是打扫屋子嘛……”
喻芳瞥了眼许琸言,见他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干脆两眼一抹黑地说道:“阿姨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之前是阿姨错怪你了。”
许琸言给尤啓碗里夹了块鱼肉,“你尝尝这个,还挺好吃的,没刺。”
让他这么一打岔,尤啓也再没别的话好说,只是沉默着吃饭。
喻芳没等来,那句理应的‘没事’,又觉,到底是自己冤枉了他,虽然觉得这俩孩子给她没脸了,但看她家那小的,吃的那么攒劲,又觉得没脸就没脸吧,至少还能落着吃顿好的。
毕竟要她自己拿出100块钱,买这么一桌食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一顿饭吃完。
许琸言明显吃撑了。
他作势要端起碗,喻芳赶忙从他手中抢过端去了厨房。
小男孩肚子也吃得溜圆。
许琸言揪着他后脖领把人从电视机前拎远了些。
“凑那么近,”许琸言问,“小小年纪就想当小四眼吗?”
尤晓晨不明白‘小四眼’是个什么物种,但直觉不是好话,毕竟不管家里还是学校都要求他们少看电视,就是看也要离电视远点,预防近视。
其实这个大哥哥,也还……挺好的。
晚上不仅请他们家吃了大餐,下午那会还给他买了薯片呢。
许琸言瞅着这个堪比见了亲人的眼神,很嫌恶地把小孩从自己跟前抻远了些,他脸色慢慢冷了下来,话语间严肃起来,“小东西你记着,下回不准再偷拿你妈包里的钱了,知道没?”
尤晓晨点点头。
许琸言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再犯,吓唬道:“再让我发现一次,我就告诉这片所有的小朋友,让大家都不跟你玩。”
这下尤晓晨就不止是懵懂地点点头了。
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许琸言看着好玩,转头去看尤啓。
他忽地发现这人嘴角边似乎也噙着点笑意,若有似无的。
许琸言静了几秒,也不看尤啓,忽然道:“我走了。”
尤啓没应声,正在厨房洗碗的喻芳听到他要走,立马探出头来。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
理应送送人家,但纵观她家俩个儿子,好像没一个能拿得出手。
小的就不说了,大的这个,一顿饭功夫看得她很是迷茫。
因为直觉,尤啓跟这位小公子哥,关系并不是很熟络。
许琸言当然也没指望尤啓能‘相送’一下。
他都下楼走了段路了,忽然觉得身后跟了个‘小尾巴’,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见他看来,尤啓装模作样地往四周看去,手里拎着个半满的黑色塑料袋,看起来像是下楼来丢垃圾的。
许琸言趁这人找垃圾桶的功夫,从旁边小摊贩那买了点橘子。
等尤啓终于找到个垃圾桶,把手中东西丢进去要转身往回走时,许琸言忽然从身后叫住他。
尤啓转身刹那,眼前飞来一个东西。
他反应灵敏,一下抓住。
随即听到不远处那人笑着说,“吃个橘子消化消化。”
尤啓看了眼手中橙黄的橘子。
再抬眼时,那人的身影已经走出一段路。
华灯初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尤啓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刚才的一顿饭,虽然在座没有他的‘家人’,尤啓却品出了一丝可亲的意味。
他将手中的橘子收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