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另一侧,沈离夏与席梦思正穿行于残骸中。
走了一段距离,地势微高,白沙渐渐薄了些许,露出底下如繁星般密密麻麻的东西来。原本还留一层皮一般的沙掩盖,被踏过时则彻底显出。沈离夏弯身沿着一处挖下去,抽出了一根纤细的骨骼。
她认得这是某种动物的脊骨,又瞥一眼探出白沙的那些洁白的硬物,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先前是文明的墓地,这里则确凿地葬了无数鲛人的尸骨。历经不知多少岁月的冲刷,海水早已将它们蚀得斑驳又脆弱。手中的脊骨不过是被握住便发出细响,少年怀着敬畏生命的心拨开白沙,将它尽量轻柔地埋入其中。
不管鲛人是因何灭亡,都不应当是她们自身的罪责,定然有更深刻的渊源。思及此处,她似是快明白幻境困她于此的目的。
要告诉她一段被埋没的历史真相,就像魁州那次一样?
古怪的是,席梦思却并未受幻境阻拦。她此刻正与虺蛇玩得高兴,爱不释手地抚摸对方黑亮的鳞片。虺蛇有剧毒,此刻被摸也未表现出什么,沈离夏亦感受不到它情绪,只能暗自捏了把汗,生怕女人掐错地方遭小蛇咬上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沈离夏走在前面,忽然转头问道,“醒来时看到了什么?”
席梦思思忖一会儿,声音里有些犹疑:“此处感应不到时刻,就像有什么乱了。不过我醒来时周围已经弥漫起大雾。”
除了身下冰冷的沙地,四周唯有浓雾茫茫。席梦思算半个习阵人,知道无端的起雾是异象,往往是有人布了幻阵,再坏一点便是混乱起、杀业生,天地不忍以光照耀,惟聚雾掩埋。后者她只在旮旯里淘来的史书里读过,这类东西向来半真半假,席梦思便只当是故弄玄虚。
只是不知为何海底也能起雾。她试着把避水珠的作用切断,下一刻就险些被涌入口鼻的海水呛个半死,赶紧把珠子收了回来。上方也被雾覆盖了,席梦思迫不得已,又不愿坐以待毙,索性抬脚走进雾里。
其中竟是什么都没有,她走了很久很久,兴许是因本能的时间观念在此处紊乱,处处都觉得有股微妙的异样气息藏在沉寂之下。
再出雾时,她就遇见了沈离夏。
沈离夏又盯她半晌,凉凉道:“要不你发个誓,要是你再顺人东西,就被雷劈。”
席梦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是在下独家的道,是劫富济贫!偷也不违背原则!不过是有时候济的贫是自己......但话又说回来了我确实穷啊......”
见她连珠炮似的甩出一大段话拒绝,沈离夏忍俊不禁地点头,打断了她的辩解:“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假的了。”
“原来道友方才是考验我呢。”
“毕竟歪理能扯正的,世间不多见,我身边也仅你一人了。”
“道友自己不也是么?”席梦思弯起眼笑了。
沈离夏挑眉,“闭嘴。”
两人又走一段距离,白沙渐厚,尸骨不再浮上。沈离夏这边探一探,那边瞧一瞧,一路过来没再讲话。
乔砚深和严雪涯都说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两人在对沈离夏这方面的认识上达成惊人一致,说她聪明,只是太不安分,总想走不寻常的路子。认定一条路,要是捷径还好,可就算不是——反倒还要经历许多麻烦,少年也会认定了往死里走。
那日是在霜刃峰上,沈离夏毛笔字还不熟练,写得笔画要么软,要么模糊,像手脚软如面条的人,没个正形。乔砚深在旁边陪她,严雪涯一会儿后进来,两人不知为何就聊起了沈离夏。
少年听着她们说到自己执拗,像只涉世不深却爱撞得头破血流的幼兽,忍不住插了嘴:“就算走错了路,那也是一种体验。我自己的人生,苦痛哀乐,只要是我自己选的,那我就承担。”
只是两人也说得对,她的心永远没有安定下来那一刻,哪怕是想着什么,手上也会不自觉地写画,回过神来时已经在纸上描出几幅乱七八糟的符文。
可是现在,沈离夏却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
旁边人也察觉到这一点,终于是憋不住,开口道:“道友,你是不是在着急?”
少年眨了眨眼,含混道:“我不是......”
“你是在急。”席梦思摇头,“你平时不是这样。”
她记得沈离夏先前还会开玩笑,会讲些活跃气氛的话,也会表露出些许冲动。先前的话题无声间被推进,尽管沈离夏自己不愿也不肯说这是喜欢,可她作为局外人早就看明白了。
因为那个人不在,所以失去了闲心去开玩笑。
沈离夏待人是如此,认定了是朋友便打心底地付出好意,秘境里她时刻警戒,记得席梦思是修为模糊的人,剑没有离过手。若要说她对朋友是十分的好,那对乔砚深便是十二分,这十二分好之后还有一分骄矜,是因对方在而表现的。
被她点破了心思的少年咬紧唇,沉默许久,久到席梦思以为她下一刻要讲出大段动情的剖白,或者泪水涟涟地呜咽。
然而最后,沈离夏只是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失去她。”
她叹了一声,攥紧了拳。
“走吧。”
不知为何,她从某一刻开始,就像感应到了什么,莫名地心烦意乱起来。这样的心烦意乱让她明白了自己不能再选错的路,要珍惜时间步步为营。从前恣意,是因拥有一切,不怕失去。现在乔砚深不知在何方,生死未卜,她心里万分煎熬。滚水般流淌的灵力混杂神火气息,反复折磨心脉。
话音落下,四周雾再度漫起,一拥而上。小蛇似感知到什么,从席梦思的手上爬下,往沈离夏那边去了。
少年回头看一眼虺蛇,摇了摇头,“你跟着她,保护她周全!”
说完,她决绝地往浓雾里跑去了。
铺天盖地的乳白在海水中以违背常理的方式流动着,最后彻底将少年的身影吞没。
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又一次听见玉玦碰撞之声,知晓自己的意识再度与沧渝重叠了。应是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体内灵力感觉充盈,周遭风景也换了。
先前一派和乐的景象,此刻却已经不见多少轻松。巨大的海兽身影若隐若现,成为这玉白的海之城的一道有力防线。鲛人们身披甲胄,手中握有武器,驻守于城外。气氛凝重,沈离夏跟随原身意识走在宫殿中,忽然发觉自己这次似乎不再受什么驱动,也感受不到原身的情绪,而是能够自由控制自己的行动了。
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她皱了皱眉,慢慢沿着华丽的长廊往前走。走到一处紧闭的门前时,沈离夏听见里侧传来细微的交谈声,当即缓步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散开灵力,想要窃听。
灵力似乎触动了什么,被短暂地阻碍了一下,旋即又继续延伸进去了。两道身影被勾勒出来,一方是洛泱,一方她不认识,但气息很熟悉。
“战火必然会蔓延到这边,洛泱。”
室内,高大的女人坐于白衣女子对面,凝眉沉声道。她的面目与先前缠着洛泱的女孩有七八分相似,宛若是她成长后的模样,只是要威严许多。
洛泱面色有些难看,双手攥紧膝上布料,关节泛白。
“沧溟......”她深吸一口气,“我是洛川之主,我会在此驻守,与你们一同迎战。”
“你的那位——”
“她会支持我的选择。战争形势严峻,我们皆不会放任这些邪祟肆虐。”洛泱打断她,声音中透出坚定,“不用劝我,我会助你保卫城池,直至最后。”
沈离夏贴在门上,听见被称为沧溟的女人笑了一声。这声笑中有无奈亦有苦涩,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叫人无端地生出悲凉的心情。
接着,沧溟沉声道:“可惜,我所希望的不能如你愿了。但是,洛泱,我以挚友的身份请求你,若届时鲛人族遭受无可挽回的浩劫,你要至少护住我的孩子。”
沈离夏心头一颤。
沧渝。我希望你保护好沧渝,不要让她也牺牲在这场战争中。这是我的私心。
她听见这句话,低头看向自己手心,恍惚间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落在上面。是原身——原身在流泪。这并不难理解,哪怕只是片段的记忆,她也明白这位小小的王嗣与自己的母亲之间关系深厚。
可母亲的愿,究竟是落空了,还是实现了?她从入秘境来并未见过活的鲛人的影子,四周皆是死的,尸骨茫茫,无声地昭示着悲凉的现实。
她会是被保护到最后、不得不看至亲死去,含恨地被迫接受如此短促的结局的人吗?
而洛泱又去了哪里?哪怕是洛泱,也无法抵挡住战争的辗轧吗?
沈离夏眼眶一热,一滴泪真真切切地滑落。她伸手去触,不是幻象,是她在落泪。分明未感受过这般联结,可像是生来就无法切断对母亲的依恋,此刻身在局中却已知结果,酸涩决了堤,无法止住。
她转过身,不再听后面的内容,无可忍受一般快步走向长廊另一侧,回到她们先前练剑的地方。那是一片空地,处于宫殿之后,周围盛开着奇异的花卉,有流萤环绕。少年屈膝,蜷在花卉之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脚步声靠近。
沧渝抬起头,一双熟悉的淡蓝眼眸映入视线。那双眼中原本只有看不透深度的温柔与沉静,如今又多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这叫悲悯,可在洛泱眼中还是第一次见。
“洛泱......”
求你了,教我更多,让我变得更强。我不要被保护,我想与母亲一同迎战。
而白衣的女子只是垂下眼眸,叹息一声。
“我愿意——”
愿意担负责任,愿意与你并肩作战,共生死,抵抗到最后一刻。这是我理应做的。
这些话都没有说出。沈离夏看到洛泱伸出手,以指尖轻轻点了点年轻的鲛人少年的额头。对方旋即浑身无力,两眼闭上的最后一刻也尽是不甘,在倒下时被洛泱扶住。
此后,她成了真正的、被封于皇宫深处沉睡的少年,不再为任何所惊动,沦陷在甜梦之中。
直到千年过去,尘埃落定。
幻境的场景再度切换。沈离夏与沧渝分割,旁边站着洛泱。她们一同注视着眼前沉睡的少年,看她眼睫微颤,呼吸渐急,最后吐出一口污浊血液,从大梦中苏醒过来。
梦太久,一切早就变了。她刚走出自己沉睡的地处,便看见这幅人间地狱般的场面——尸骨遍地,鲛人血肉难腐,白沙都被染成淡红,似海中出现了黄昏,将暮色照在残垣断壁之间。
她转头,看见一柄断剑插在宫殿的废墟中央。其上羽毛剑穗明丽,此刻成了一种讽刺。洛泱并不在这些亡者中,可她们身上却无一不充斥着她身上那股阴冷的灵力气息。沧渝麻木地寻找,花了不知多久才将族人慢慢地安葬在白沙底下。她埋葬到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娘亲,肉身完好,心口处却被一截剑刃贯穿。
剑刃抽出,强烈的灵力逸散,尸身顿时消弭,苦苦支撑的外壳坍塌,顷刻间成为白骨。沧渝握着手中这片残刃,冰冷从她手心传来,锈蚀的金属伤不了她,她却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瞬被割成了千万片。
这是洛泱的剑。
曾经说过要保护鲛人族、要与首领一同抵抗到底的人的剑,却夺取了沧溟的性命。
这之后,也再也没有回到秘境,留她一人徘徊在这被封印的地方,看着拔不出的断剑,记忆中每一分情都转为恨,爱慕也变得面目全非。
沈离夏怔怔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倏然转头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洛泱——此刻与她在同一位面,而非在沧渝身边的洛泱,问道:
“你忘了她?”
洛泱只是摇头,说不出别的话来。沈离夏看着她的身影,又看一眼断剑,明白过来这确实是阵,而剑便是阵眼。身边的洛泱不过是一道残留的神识,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曾留在此处的庞大灵气所化,确确实实地保护了战后残留下来的一切,同时也让沧渝成为了幽灵般的囚徒。
她不是忘了,而是......
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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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