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血腥味。
腥甜的味道呛在喉咙里,似乎是因长久的蜷缩而流动阻塞,生生地把乔砚深弄醒过来。意识一清明,冷意紧跟着侵袭上来,她颤了颤,却被胸口前的剧痛止住所有动作。
张开眼后,四下只有一片昏黑,唯独前方几根冰冷的栏杆缝隙间落入微光。所处的空间太小,她就像困兽般被迫抱膝缩在这处囚笼中,寒意裹身,无暇去思考此刻的处境是何等屈辱。
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情况后,乔砚深伸手去将衣襟拉开些许。颇为奇怪,她身上衣服虽有些破损,伤口处洇开了大片血渍,但却没有更多伤痕。
她小心地挪到有光的地方,尽管不如太阳般明亮,可到底还是能提供一丝慰藉。光照到身上,将皮肤映得分外惨白。胸口处的伤已经愈合,疤痕处覆盖着一层粘稠的鲜红液体,似有生命,紧紧黏附其上,犹存温度。
乔砚深伸手抚上这液体想要擦去,却发现它全然不会被指尖沾上,即便抹开也会很快恢复原状。倒是腥甜味先散发开。
根据伤口处传来的一点点温暖的感觉来看,这应当是有疗伤作用的。
太冷了。
呵气成冰,要使用灵力御寒时忽然感到阻塞感,就像思维也被冻住,经脉里没有动静,一根根血管都塞满了冰渣。乔砚深意识到是有人封了自己灵力,还没想到哪位,就有人走到栏杆前蹲下身。她抬眼去看,又与一双噙着碎冰的眼对上,连骨子里也泛起寒来。
这是一位少年,身上衣袍华美,本应是孩子那样稚气的眉目间惟有阴沉。鱼鳍取代了本该是耳朵的地方,薄膜是可见血丝的浅蓝。
“洛泱。”她直直地盯着乔砚深,声音冰冷地唤道。
乔砚深咽下不断翻涌的血腥味,嗓音沙哑:“我不是洛泱。”
她隐约对这个名字生出了猜想,此刻不敢确认。少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嘴角撇了撇,尽管在笑,却比哭还难看。随着咔咔的细响,栏杆往上收起,光终于毫无保留地照进来。
她把手伸出,点在乔砚深的额头上。尖锐的刺痛扎进经脉,一路往识海里探。乔砚深面色苍白,血又溢上,这次怎么都不顺她不愿在人面前露怯的想法,从嘴角涌了出来,在白衣上绽开细细的红梅。
她在霜刃峰上学剑的日子里被严雪涯允许进入藏书室,知道少年在对自己用搜记忆的法术。刺痛成丝,未探太深就就停住。
乔砚深看见少年面上流露出一丝讶然,旋即摇了摇头,“我不会认错,你身上是她的气息,你的剑意也与她如出一辙,不过是稚嫩些。”
她往后退几步,“我先前还在想你是刻意为之,原来是失忆了。”
说完,少年转过身往前方走去。
我是沧渝。她说。
乔砚深从这处盈满寒意的牢笼中出来,跟上了对方的脚步。沧渝身上气息陌生,却又带一分熟悉。
她先前所在的地方极深,像一处峡谷的底部。周围生长着的并非松柏青竹,而是色泽各异的珊瑚与海草。鱼儿穿行其间,与寂静的海水一同交织成海之城的景象。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阶梯,纹样全花了,只剩骨架般的石头。
南海有鲛人,泣泪成珠。其生于海域之中,自成一国。
随着行走,少年身上的玉佩叮铃相碰,声音清脆悦耳,听来质地极好。衣料细软柔腻,花纹繁复,细看似乎是连环画,描摹了天上月轮地上瀚海,有人身鱼尾者手捧一颗明珠,远处是巨蛇盘绕。
诉说的应是古老文明流传的神话,只是终究太飘渺,看不出其意。
乔砚深跟在后面,视线停在那对漂亮的耳鳍上,心想衣服这般华美,哪怕是鲛人族中也应该是少见的,恐怕地位不凡。
痛交汇在一起,反而麻木了。她学会了某人的苦中作乐,艰难迈步,汗水从下颚滑落。身心消耗太大,她连视线都挪不开,胸口的痛犹存,寒意挥之不去。
两人拾级而上,沉默地走着,直到沧渝停住脚步。乔砚深抬头,看见前方是一座宫殿。
准确说是残骸,早不复往日堂皇。
她这才有心思去看四周,发现没有任何一丝活人气息。建筑、海水,连脚下的白沙,都像死了。只有鱼在游动,为了生存寻找食粮。
沧渝旋过身,将腰间佩剑抽出,剑尖指着她:“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她眼眸中没有其他情绪,滔天的杀意几乎凝为冰棱。若非目光无形,乔砚深不怀疑自己身上早该千疮百孔。
她张了张口,还是选择把话咽回去。为什么你这幅恨我入骨的模样?
问了也没有意义。恨要是能轻易消解,那又怎会成海。
所幸灵力虽然被封,雨锋却还能唤出。长剑被握在手里,竟成唯一安心感的来源。她察觉到剑灵的焦躁,知道它在问另一把剑在何处,却回答不了。
只愿离夏一切平安。
刚想到这里,剑破开海水,扬起凌厉冷风,直冲她刺来。乔砚深扬手抵挡,两道银白相交。她运不起灵力,这才发觉自己身体强度远远不够,在对方的力道压制下手腕发麻,虎口被震裂,丝丝鲜血溢出。
“不要分心。”沧渝又提剑进攻。
乔砚深紧咬着唇,头一次知道她也比自己想得更能忍痛,浑身快散架了还能挥出剑。少年的剑并不如严雪涯,也不似任何一个她曾面对过的敌人。哪怕是魑,用枪时也带着一丝轻蔑的玩味,笃信自己实力凌驾于她之上而未认真。
沧渝却是一招一式都标准又锋利,乔砚深稍不注意,定然会被对方的剑置于死地。她实在是不明白对方于自己这陌生人为何有这般决绝的恨,未真正经历过生死拼搏的剑招哪怕是演练过千万次也不敌对方,甚至显得软弱。
直到她手上快没知觉,沧渝才停下。乔砚深禁不住咳嗽,旧伤裂开,她心口处又染出更深的血迹。雨锋不像是被握着,而是遭一种叫惧怕的东西黏在了手上,让她不敢松手。
是要停下了吗?
少年身上灵力流转,无声间打破了这侥幸心理,冷声道:“你且看好,这是《洛水诀》第一式……你曾与我娘亲交换、亲手教我的功法。”
说着,灵力如丝,绕于玉白剑身,顷刻间化为无数细密的线。沧渝向前踏一步,这一剑斩得很快,一道白光闪过,剑意便化千万缕,寸寸锋芒毕露,倾泻而下。
正如细雨,看似绵软,不过雨丝如针似刀,布为巨网,叫人无处可躲。
“雨势。”
乔砚深知晓自己学的无法抵抗这一招,而魑从开始就没做声,估计是有异样。她只得提剑,或许是因费了太多心力,想不出所谓遗言,意识模糊得厉害,剩一根弦绷着。
没有灵力,只剩剑意凝冰,支撑不了多久。雨丝落下些许后溃散,对乔砚深而言却是极痛。没了灵力支撑,她轻而易举被伤得皮开肉绽。血化作华美的珠粒,散在如雪白衣上。
沧渝虽将剑意收起,可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又走过来。剑掉在地上,乔砚深不想倒在她眼前,倔强地伸手去拿,没管抓到哪,先撑起了身体。雨锋微微嗡鸣,她才看到自己是握住了剑刃。
哪里都在流血,全身没一处无恙,反而无所谓了。她近乎残忍地握得更紧,任剑刃割开血肉与骨相贴,黑发散下遮住面容。
沧渝笑了,眼中不见冰雪消融,仅用剑尖挑眼前单膝跪下的女子的下巴。接着她剑锋一偏,陡然没入对方肩膀。旧伤初愈,新伤又添,若无起死回生的药,恐怕乔砚深此生都不能再握剑。
偏偏沧渝是有的。她随手扔下剑,弯身同乔砚深轻声道:“你欠我的。”
而乔砚深已经因支撑不住失去意识,只是手还握着剑刃不至于倒下。她身形单薄如纸,失血过多带来的是从露出的手腕到指尖都无颜色的白。
沧渝把她手指一节节从剑刃上掰开,看了眼手心处隐约见骨的割伤,终于似是不忍地闭眼,像要逃离眼下的现实。
可梦境早在醒的时候就碎了,睁眼时所有鲛人都不见,累累尸骨沉于沙中,皆是她所爱的人所保护的子民。
这些人的身上与残骸之中,只有一人的气息挥之不去,有如幽灵。她又怎会不认得这气息,来自最敬重的人,让自己少年时寤寐思服的人。
娘亲的尸身身上残余的气息尤为强烈,她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去碰,只换来这具早已腐朽的身躯的坍塌。
洛泱,怎么会是你。
寻找一圈,沧渝亦发觉自己无法离开这片海水。有人设了封印,把她与族人的尸骨困在一起,使她余生都要在这广阔的墓室中度过。
如今终于等到人回来,她却说,自己忘了这一切。
少年抬手,五指作刃,划开自己手腕。粘稠血液流淌,她这次不再让其落于伤口上,而是将乔砚深下巴捏住,迫她张口。血流入女子口中,稍许溢出,如有生命般又以逆反常理的弧度流回。
南海有鲛人,泣泪成珠。
滴血为药,可挽冥河之魂,生死人,肉白骨。
沧渝望向遥远处,那一线与沉渊相连的、即将枯竭的水。
此异血因洛川之主与鲛人首领交好,以洛川水赐福,族群常年受此水福泽而生。
送礼的是你,说爱惜我的是你。屠了我的族人、叫我困于此处千年,最后却忘了一切的,亦是你。
此后,乔砚深又被囚于牢中。寒意如冰,每当她醒来,沧渝便会叫她去练剑。灵力被封,重伤后昏倒,又被滴血疗愈。
血腥气积在身上,日复一日地重起来。乔砚深自己浸在其中也觉恶心,常常要吐却因腹中无物,只能干呕。寒意深入骨髓,她慢慢地也不觉得冷。
习惯后便是如此。昏了反倒成好事,醒来就是练剑,练完又晕倒,失去意识的时候成了夜,其他时候就是难熬的昼。到此处后大半日子里,她都是浑浑噩噩度过,起初还会板着手指或用沙子计数,后来在模糊得厉害的记忆与被碾散的痕迹里明白一切毫无意义。乔砚深几乎放弃了去想,任由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识海,一点一滴地告诉她些掐头去尾的往事。
她不在乎。所有的、朦胧的记忆,洛川、世界、天道,还是战争,她想起来,却再也不似从前那样会放在心上了。流失的心力剜去乔砚深的柔软,仅剩过硬、被寒意淬炼得冰一般冷的骨骼。
只有一缕火焰还在不熄地燃烧。
不知是第几个还是第十几个沉浮的、被腥甜气味笼罩的“夜”里,她比沧渝所想的时间要早一刻醒来,像溺水的人得到浮上海面的机会,剧烈地喘息起来。那束火焰如此突兀,少年的声音像年久失修的录音机播放出来的音频,真正成了玉碎时迸溅出的绝音,转瞬即逝。
这一瞬乔砚深又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转而泪水涟涟。不要让我忘了你。不要让我失去你。她低声地说着,吐字沙哑又轻,急切到哽咽起来。
这时脚步声传来,乔砚深抬袖抹去满面的泪,以为是沧渝,却看到了纯净无瑕的白。深蓝色的缎带轻轻飘动,那双淡蓝的眼此刻盈满无法言说的哀愁,正看着她。
她恍惚地唤出对方的名字。
然后,洛泱弯身,穿过栏杆,轻轻地抱住了她。乔砚深没有推开的力气,只能被这双柔软的手臂环住,听女子在耳边叹息着低语:“对不起。”
“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乔砚深说。
她是洛泱。曾经的一切否定不过是无意义的反抗,这是她的罪责、她的疏忽。若沧渝是希望她做回洛泱去受这些痛,那她便坚信不疑自己是洛泱,如此方可赎罪。
在冰冷的囚牢中,白衣的女子双臂紧抱着自己,缓缓阖眼。
这两天过情人节去了不好意思!
补充一些:鲛人是孤雌生殖,鲛人国都是女人。沧渝这边这么恨学姐是因为误会,之后会交代。学姐看见的洛泱不是真的洛泱,是幻觉。
其实这两天也在想我会不会写得太糟糕了,但一看我最喜欢的番更新之后忽然释然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