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该明白的。
咸涩的海风刮来,一反先前和煦,将发吹得散开。乱发掩不住少年那双漂亮的金眸,光泽如盐粒般细腻,盈满了茫然与犹疑。
四周只剩海浪拍打的声音,还有极其轻的心跳。怦、怦,愈来愈响,直到于她自己而言到震耳欲聋的程度,诉说着字词含糊的独白。这字词也不是含糊的,只是沈离夏自己不愿去听。
她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席梦思见她这副模样,便叹了一声,道:“你自己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从开始就觉得两人之间氛围古怪,但沈离夏其人性子明烈,她只当是两人可能同承一师,因而关系要比与唐怀柔更亲密。
可少年对他人是明烈,那么对乔砚深却更像是日轮主动挨近,小心翼翼地同时又尽力散发热量,带来熨帖的温暖。
“下降头是中邪,叫你日夜心神不宁、走火入魔,”席梦思注视着沈离夏,“可你对你师姐有一分痴妄么?道友,世间是有一种名为——”
她话未说完便被沈离夏以手势截住。迷茫已经退去,少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但我还不能确定......”
席梦思心想你们哪来这么多别扭,连句喜欢都说不出口。她一生到处游走,虽离佛门却也斩了人间痴嗔妄念,不曾对谁有过心动的感觉,仅在打发时间的话本子或听来的小道消息里了解过情情爱爱,只觉对她自己而言皆是小事。
如今见沈离夏手指纠缠恨不得扭成麻花,像生怕船头那人一句冷冰冰的拒绝,女人不禁靠在船沿,努力想了片刻,宽慰道:“道友不必担忧被拒绝,情感之事,唯独直面后才可放下......”
“不,不是。”沈离夏摇了摇头,“......如果我只是因她对我好就喜欢,却不曾了解过她怎么想,那不是太廉价了么?”
不想给她那么廉价又单薄的喜欢。
如果是乔砚深,那就值得最好最好、经过反复思虑、最温柔的喜欢。不应该是暧昧不清的心动,也不能是一时冲动的决定。
席梦思又叹一声。她知晓沈离夏是这样,平日显得跳脱又直率,却在认准一件事后执拗得发疯,谁也劝不回来,爱憎上走得太极端。
既然她认定了自己要想清楚,那就是下一刻天道一道雷劈半空里,叫她在被劈死和向乔砚深告白之间选一个,她也会坚定地选前者。
“那你想成为她很重要的人么?”席梦思问道。
沈离夏怔了怔,随后弯起眼笑了。
“我已经是了呀。”阳光落下,将绽放的笑意照耀得明媚夺目,“她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话音落后半晌,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叮嘱一句:“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想别人换了眼光看她,把我们一举一动都绑在一起。”
“那是当然。”席梦思耸肩,“道友你要是明天不说,我恐怕隔两日就会忘掉喽。”
这话说得夸张了点,但这确实是两人之间的事,席梦思并不会因此就大惊小怪或加以起哄。
沈离夏松了口气,似乎是觉得说出来后心里释然了许多,又像往常那样恢复了精神,和席梦思看起海扯起闲话来。
两人看完海上光景,又抬头望天,不料这一眼正中彩头——先前平静如与大海连接为一体的晴空上不知何时已经攒聚起厚厚云层,云层又碎裂为千万片,如同被一道阴冷蜿蜒的水波割开,每一片间压下沉甸甸的黯淡微光。
此刻不再是海天相连,而是天幕如海面镜像,碎云成为细碎的浪花。
另一边,乔砚深坐在船头,正闭目控船,同时分出神念在识海之中。
先前南国一战消失在手中的魔气被她收入识海包裹起来。其已极度虚弱,修为尽散,只剩一分神识沉睡。乔砚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驱使那缕玄青的“魔气”,发觉其似对这魔族有压制作用,便放下心等对方醒来继续审问。
此刻魔族残念苏醒,一番对话后,她了解对方此刻被困在自己识海中,只单方面建立精神联结,因而自己可感知到她心念变化与情绪波动,对方却仿若被困一狭窄空间,浑身紧缚,只能接收自己允许她看见的东西。
这般占有绝对优势的压制,让乔砚深不由对自己体内的魔气更加警惕,一边使用,一边极其小心地拿捏,免得遭到侵蚀。
“你叫什么名字?”乔砚深在识海中问道。
女子沉默一会儿,先前还极不情愿,现在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之前那般随意的口吻,“魑。”
“把你所知的与洛川有关的东西告诉我。”
对方笑了一声,“那你可以放我出去么?”
乔砚深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温和道:“看你想不想出去。”
她作出一副懒得与对方多话的样子,操控着魔气刺了过去。压迫感袭来,原先从容的声音似被刺激,竟有几分惊恐透出。这惊恐甚至不是主观,而是发自本能,从灵魂深处传来。
“我先前受了重伤,沉睡了许久,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开始存在。只是醒来时,洛川已经崩塌,成为传说中的冥河......但我记得洛川并非仅司掌死,亦是生之河,哪怕是天道所塑的星宿之身,也要经由洛川洗礼,才能被允许来到世间。”
听着她的叙述,乔砚深微微张眼,视线落在自己手心。
仿佛这双手曾浸在冰冷的水里,从不息的川流间捧起了一小团虚弱的焰火。
她不记得其他人是否曾漂流经过眼前的水面,却知道这一小团如初诞的鸟儿般跳动的火是自己亲自捞上来的。
火依偎在她手心,属于生命的气息犹如脉搏跳动,急而密。欣喜从指尖跟着温暖一起流淌过来,叫她心都酥麻了,轻声呢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想来到这个世界,你想活下去......”
这也是你的记忆吗?指尖微微颤抖,乔砚深在心中问道。
无人回应她,只有一片静寂与魑试探性的询问——“剩下的,可以先放我出去我再说么?”
“如果这是条件,那我还是彻底杀了你好。”眼中柔软之色退去,乔砚深在识海中冷声道。
魑彻底放弃了同这人耍把戏的念头。她心里哀嚎,只想自己当时明明只是为了恢复些实力,怎么会招惹上这种面善心冷的主,逻辑清晰得可怕,心也狠得不留一丝余地。
乔砚深还想追问,冷不丁船身一颠簸,她即刻睁开眼,灵力光泽流转,试图稳住仙舟。
“天像是碎了......这是异象!”
这时沈离夏大喊一声,叫她也仰头去望,果真见到天幕碎裂之景,霎时将神念收回,专心致志驱舟。
风浪愈发猛烈,海水滚滚如有龙盘旋其中,汹涌着将小船推向高高的浪花间。忽听底下传来细微的破裂声,乔砚深心下一沉,转头叫道:“御剑离开!船上的符箓已经碎了!”
言毕,她唤出雨锋,踏上剑身欲去拉紧沈离夏她们。顶上阴影压下,天色倏然一暗,乔砚深抬头,发现不是天色暗了,而是浩荡浪涛如饕餮之口聚拢,发出巨大轰鸣,正冲着她们撕咬而来!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去。先前在舟上未察觉,现在才发现底下水浪是自下而上卷起,聚为漩涡,发出轰隆隆的低吼。风霎时乱了方向,随水而动,剑一下难以稳住,咸腥的气味扑来,携裹着极强的力量击在身上,锋利地斩断护体灵力。
最后映入眼的事沈离夏惊慌的面容,与她竭力伸出却被水幕隔开的手。
乔砚深的意识坠入一片黑暗。
她没做梦,浑浑噩噩中失力的手指间似乎还能感到冰冷的海水流过。鱼的滑溜,海中漂浮的植物的黏腻腥味。可鱼发出的声音是听不见的,风暴不知何时止息了,世界便只剩寂静。
像是昏迷,又有着一部分意识,乔砚深只感到她在下沉。身体随重力不可控地往更深的地方坠,恐惧便开始升腾。她这具从现代来的身体终于回忆起来,自己是怕水的,人类也是怕深海的。海下不知道有什么,未知便是恐怖。
可海也是生命之源,生物花费千万年从海中来到陆地,最后反倒恐惧起孕育了它们的母亲。
太深也太寂静。这时候她忽然开始怀念起某个声音。声音总围绕在她身边,在她觉得太空的时候填满四周,在她晚上要入睡前说些有趣的话,驱散所有孤独与多心。久而久之,声音和其主人都成为了一种习惯。明明两个人之间最不该有理所当然,乔砚深却因为太安心,默认了这一切。
如今想来,明明她只对自己这般好,好得特殊,别人都不曾有。
不知下沉了多久,意识渐渐恢复,乔砚深先分出一道神念连通识海,果不其然被魑急切的声音刺得神经发痛:
“喂,喂!快醒醒!你是不是被淹死了?!”
她在控船前解开了些许桎梏,让魑能够感知到自己身外大致的情况,这样若是发生什么,也能让对方先记下大概。
“怎么了?”
魑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她现在这情况也没气了,“你仔细听。”
隐隐约约的声音穿过朦胧的水波,传到乔砚深耳中。她凝神细听,悦耳的嗓音舒展,幽幽地吟唱着她未曾听过的歌谣,似从最深邃的海底而来,温柔地引诱着远处的生物。
紧接着,昏黑的海水中忽然有骇人的气息扑面。
乔砚深面色一凛,眨眼间雨锋被她握在手中,灵力光泽大盛,照亮了前方正往这边疾驰的庞大黑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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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海上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