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光州时,我和闻笙先在城中的一间客栈放置行李。偏不凑巧,最近正好赶上光州的彩灯节,客栈家家一房难求。
正好,我也有许多问题想和闻笙说。
至于睡觉的问题……等晚点再担心吧。
见过了光州繁灯,返回客栈时,街上依旧闹腾。好在我们所住的客栈隔了中心街市几条街,还算安静。
“在想什么?”
闻笙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站在房间的窗户边眺望光州远处的灯火连天。
“在想那首诗。”
“《齐风》?”
我点了点头回应,又看向闻笙轻轻勾起唇角的脸。
“先生现在有空吗?能否教我把那首诗重新写一遍?这次,我想写得稍微能看一点。”
“乐意之至。”
客栈房间唯一的桌上,闻笙摆好笔墨纸砚,以及包里随身携带的《诗经》,翻到一页看上去被翻阅了很多次,纸张明显比其他褶皱的一页。
视线被特殊的一页吸引,闻笙摆好书贴进一步,右手覆上我的手背。
“我先教你一遍,然后,你再自己写?”
我感受着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温度,同他一起将这首充满往事,初遇时的那份暧昧归于笔墨纸砚。
敞开的窗户不知何时飞了一只飞蛾进屋,在我们眼前晃悠了半天,最后飞向了桌边的烛台。
毫不意外,它义无反顾地直冲向烛台上火光。
我看着烛台油蜡上漂浮着的飞蛾,忽然有些恍惚。
飞蛾扑火……何必呢……
写字的手慢了下来,闻笙察觉到我的异样,偏过头语带担忧的询问我。
“怎么了?”
我看向他,专注的目光,流畅自然的对话,让我的心蒙上了一层愧疚感。
闻笙歪了歪脑袋,看不懂我的心思,只手抚上我的额头和侧脸。
“生病了?还是走一天累了?我去打热水,你在房间等我。”
看着雀跃离开的背景,我回想起彩灯节集市回来的路上,他和我说起的——关于我们过去的故事。
彩灯会的集市。
我取下头上的神器,发簪上的竹纹被灯火映照散发出光芒。我摩擦着发簪上翠绿的竹叶,对上闻笙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
“这个发簪……是你亲手制作赠予我的吧?”
闻笙没有迟疑,证实了我的猜测。
“嗯。”
交换过眼神,我期待着闻笙能率先打破沉默,问些什么。
良久,无人说话。
摊位的老板看着两个傻愣着盯着对方看的人,赶也不是笑也不是,默默把可移动的摊位推车往一旁挪了挪。
按捺不住好奇心,还是我先说吧。
“你不问我……还记不记得你?”
闻笙浅浅一笑,双手扶着我的肩头将我转了个身,手指轻柔地穿过后颈和头发间的空隙,捞起我的头发熟练地替我重新挽好发髻。
“不问。”
“为什么?”
一丝不苟的发髻完成。我抬手摸了摸,居然平滑完整,没有一点毛躁。我一边道谢一边回身。
“你能回来,我已经满足了。”
他盯着我,目光灼热。
微微发热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将我的包裹在掌心。
“在茶馆看到你,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那条官道是去光州的路,我猜想——你是为了履行和我的承诺,是去见我的。本想一路跟着你,护着你,等到了光州再和你相认。奈何我根本等不到那时候,先一步在茶馆假装和你偶遇。”
闻笙伸手拿起身旁摊位上摆放着的一支镶嵌着白色梅花和金色流苏的步摇,问过老板价格后,闻笙付过钱,转头自然地插入刚才他替我梳理整齐的发髻侧边。
贴心的老板还递给我一面镜子,好看。
离开逗留许久的摊位,闻笙领着我继续逛彩灯会。温暖的手掌片刻不离,始终包裹着我的。
“在茶馆坐下后,我同你说话,你的眼神看上去,不像是装作不认识我。数年不见……兴许是真的忘了。”
街市的灯火映照在闻笙的眼眸中,如同夜空的繁星点点,却显得那么寂寞。
我心神一动,共情一般很想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他。
“我们——很久没见吗?”
闻笙沉吟,语气轻描淡写。
“不算太久。五年吧。”
五年不算久吗?若非真的失忆,五年时光,我或许真的会忘了他。
“这五年,你难道一直在光州,同一个地方等我吗?”
“在茶馆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只是五年我走遍无数地方,怎么都找不到一个叫齐风的人。”
有没有可能,除了在这儿,我都不叫齐风。或者说,根本不姓齐。
我垂下头,盯着他牵住我的手。
“抱歉。”
头顶上方之人轻轻笑笑,空出的另一只手理了理我额前略微凌乱的碎发。
“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什么?”
“你可从来不说抱歉的话。”
“……我这么没礼貌吗?”
闻笙摆摆首。
“不是这个意思。以前的你……”
思索片刻,他淡淡开口。
“很要强。不轻易落泪,不轻易道歉,行侠正义,心软心善。”
然后,温柔的目光转向我。
“是我很喜欢的人。”
故事落幕,闻笙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我一时惊慌双手不知所措,不敢回应他,只好垂在身侧紧紧抓着裙摆。
“好在我终于等到了你。两千多个日夜,没有白等。”
听着闻笙在我耳边淡淡的话语,我心中微微触动。内心和嘴角不自觉扬起波澜,曾经的我能和闻笙相知相爱,一定很幸福吧。
但是现在,我不是齐风。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告诉他。
回到客栈,我也不得解。
我只是下山寻找九个男人和自己姓名的,并不能和他待太久的时间。但是,我不能直白地跟他讲实话。说什么神像指引我巴拉巴拉的,普通人听了铁定以为我魔怔了吧。
走一步看一步吧,到时候在硬着头皮跑就是了。
逃跑谁不会。
到了最该头疼的时候。
睡觉的问题。
只有一间房一张床,一男一女,怎么办?
按照闻笙的认知,我和他是未婚夫妻,睡一张床并无不妥。但按照我的认知,我和他不过是相识了三天的新友,怎么能睡在一间房一张床呢!
我看着狭小的床陷入沉思。
要不,我睡地上吧。
突然,身旁之人轻轻笑了,我诧异地看向他。
“不必担心。今晚我找别的住处。”
说着,他替我取下头顶插着的步摇。
“你好好休息,明早我来找你。”
“这样……可以吗?你真的能找到住处吗?”
“我在光州还是有些熟人,不用担心我。赶了三天的路,你也累了,今晚好好休息。”
且相信闻笙的话吧,而且,我是真的累了。
吹灭烛台上的灯,我独自躺在客栈的床上,白色的帷幔放下,狭小的空间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闻笙——有太多疑点了。
他知道我在医鹿山?从什么时候发现我跟着我的?鹿镇吗?他知道我下山,还是知道下山的日子?所以一路跟随到茶馆,上演一出偶遇?
跟踪狂?骗子?
我感觉有点恍惚,一时间很难把这两个词和文弱书生一般的闻笙联系在一起。
他看上去那么弱,皮肤泛白,嘴唇也气血不足的样子,不太可能是坏人。
唉——
我掀开帷幔,翻身走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走到桌边,拿起刚才写下的“齐风”。
齐风……如果闻笙说的是真的,这个名字很可能是我临时编出来的,就因为他问起我的名字时,手里正好是这首诗。如果翻到的是另外一页,唐风、秦风、邶风,都有可能。
只是一个名字,我干嘛要说谎?
不明白过去的我为什么这么做,闻笙只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等遇到第二个人时,这个问题或许能得到一点解答。
我躺会被窝里,盯着漆黑的床顶定了定神,翻身拿过枕头边的神器。
“神器啊神器,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现身帮帮我啊。”
发簪上的竹叶静静的。
“因为要见的第一个人是闻笙,所以你变成了这幅样子啊。还以为是方便我束发才变成发簪的呢。”
狡猾的神器,还有再没出现的神像。
浓雾弥漫的森林里,刺骨的寒风里裹挟着冰晶一般的雪,席卷着数万个巨人般站立的树林和披着大氅站在没过脚踝的草地里的我。
这里……是我的梦吧?这次的梦,有些不同。
醒来后会忘记梦里发生的一切,但在梦里,我能记得过去梦境里经历的事情。
“爹?爹你在吗?”
风雪吞没了我的声音。
又连喊了好几声,声音根本无法压过呼啸得厉害的风,我只好放弃,试着往前走走看看。
巨树森林,所有的树都紧挨着,只要脚下的路通往什么地方。风雪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吹,形成一个甬道。
我不由自主地迈步,后背犹如有一股力量推动着我,即使野草扯着脚不便行走,脚下的速度不减。
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巨树变得稀稀疏疏,脚下的深草变成了厚厚的雪,一眼望去,皆是银白色的。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呵出体内的热气,在眼前形成一团白色的雾气。
似乎是站在山坡坡道上,朝下的路宽阔蜿蜒,不晓得通往哪里。朝上的路被白雾笼罩,充满危险的样子。
看来只能朝下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每走一步都要从没过小腿雪里拔出深陷的脚。体力流失地很快,没走几步,我累得喘不过气,踉跄着朝前摔倒陷进厚厚的雪里。
脸埋进雪白里,不冷不痛,不像陷进雪里更像是棉花。
我不紧不慢地爬起来,继续朝前走。
直到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面结了冰的湖。
湖面的中心站了一抹红色的身影,他背对着我,手里握着长刀。飘落的细碎雪花同呼出的热气,氤氲眼前的画面。
鬼使神差地,我丢下后背披着的大氅,抬脚朝湖心走去。
仿佛有什么人在呼唤我,牵引着我。
“风。”
那声音空灵地回荡在半空。
风骤停,雪也停了。
红色的背影伫立在雪地里,漂浮的红色发带也随风停下。
“风——”
“你是……祈源?”
我眨了眨眼,呼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泪水夺眶而出,步伐不由地加快。可我走得越快,那抹身影似乎离我更远,越来越远。
我停下来,那抹身影才恢复到原本的距离。
“祈源,是你吗?”
那抹背影一动不动。
视线被泪水模糊,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厚厚的冰面,在脚下泛起涟漪。
我想靠近他。
脚跨出一步,俨然不动的冰面开始破裂,从脚下开始出现裂缝。
我心头一紧——得跑快一点!
我拼了命地跑向他,哪怕他离我越来越远。
只要我跑得够快,总会追上他的!
脚下的裂缝越来越多,起点的位置冰面已经完全破裂,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身后跑过的地方正在被窟窿吞噬。
“祈源——!”
红色的背影随着我脚下的失重感,从冰面上消失。
我坠进无尽寒冷的湖水里,心中的酸涩让我只想哭,无法屏住呼吸。鼻腔和嘴里涌进大量的湖水,窒息的恐惧遏制住我。
救我……谁来……祈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