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弥漫整个灵堂,烟尘布满之处,噼啪声里夹杂着爆裂的响动。
沈晏如跨入其中时,眼前只剩下几道罅隙的火势稍小,勉强能够越过身去。她跌跌撞撞地踩在火舌上,低头咳着呛进喉咙的烟气,一心向着最里的棺木跑去。
四处掉落的火星子不时砸在她身上,疼得她叫出了声,眼底不自觉盈出泪来。
她只觉心口也被这烟尘堵满,烧得疼痛。
谢珣……谢珣的棺木在里面,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棺木里,他还尚未入土为安……她还亏欠他这么多,她还不曾还过他恩情,她怎能让这火把他的尸身也给烧得不剩?
周围的大火越来越灼烫,胸腔里的心剧烈跳动着,喉咙烧得像是被热油滚过,她却不敢停歇半分。
无论如何,她定要把谢珣的尸身抢出来,带离火海!
沈晏如拼命往前跑着,拼力提着沉重的腿,恨不得能立即穿过火海。
她从未觉得灵堂至棺木的距离有这么远。
亦不敢想象,若谢珣的尸身有所不测……
焦灼之中,沈晏如虚睁着眼,胡乱撇开身上沾染的火,心头苦涩如涌。
谢珣的尸身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她反复安慰着自己。
不多时,沈晏如踉跄着步子,终是绕过前堂,来到最里放置棺木之处。
那棺木面上已燃起火,借由吹拂的风迅速蔓延,眼见便要烧尽整口棺材。
“珣郎!”
沈晏如心头一凛,她赶忙脱下衣衫,捏着衣角仓皇拍拂。
却是怎么也无法扑熄,火反而愈来愈烈。
沈晏如觉得那火好似不是在焚着谢珣的棺木,而是在烤灼着她的肺腑。
从外至里,寸尺皮肤与四肢百骸,这副血肉都在被火摧折着。
“珣郎……珣郎……”
到最后,沈晏如无措地一遍遍念着,焦急的泪水涌出,又很快被大火蒸散。
他的尸身近在眼前,她只能任由大火吞噬他。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好?
周围的火已蔓延得越发猛,沈晏如觉得自己快要被烤干了,口舌燥得厉害,早已分不清身上是疼还是烫。
晃眼之时,沈晏如见着近处有一香灰鼎,她如遇甘霖般,忙不迭躬身欲捧起香灰浇火。不想触碰到鼎缘时,滚烫至极,沈晏如疼得当即缩回了手,那柔嫩的手背上,灼出了一道红黑痕迹。
偏她只消停了眨眼的工夫,又再把双手放进了滚烫的香灰里,一抔接连一抔,泼向棺木上,终是消了几分火势。
沈晏如疼得两眼发黑,丝毫未留意正对着她的头顶,烧得正旺的梁木摇摇欲坠。
……
谢让赶到时,唯见沈晏如发髻散乱,她伏跪在香灰鼎前,衣裳烧得斑斑,残破的衣下可见被灼红的皮肤,依稀还有着焦黑猩红处,暴露在掠动的火光里。
而他一并留意到,沈晏如头顶上的梁木将要落下,附着烈烈火焰,来回摇晃着,眼见只剩了个尾部吊着悬在半空,随时会砸向毫不知情的沈晏如。
谢让蓦地大喊出声,“沈晏如!”
她似是没能听见。
吱呀声里,烧红的梁木已支撑不住。
她素净无饰的衣衫燃成了炭灰色,化作绯红的残翼,像极了自扑火中的蛾。
自甘疼痛,自甘殆尽。
谢让夺步上前,俯身抱住了沈晏如。
“轰——”
梁木顿时坍塌,扬起齑粉与灰烟,覆过交叠的二人。
耳边的轰鸣仍在持续,谢让紧紧护着沈晏如,任由后背的烧灼入骨。
谢让垂眼看着怀里的人,她早已失了意识,昏迷了过去。
他已不是第一次抱她了,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抱得紧。像是捧于手心的水,稍纵即逝,他从来握不住。
火势连天里,谢让抱起沈晏如,往堂外撤去。
临走前,他瞄了眼近处熊熊燃烧的棺木,又看着伤痕累累的沈晏如,眸中酿就的情绪极深。
“二弟的尸身,我早前已转移。”
他的声线尤为艰涩。
他确实有想到幕后者会派人探二弟故去的虚实,所以一早备了假的棺木放于灵堂,以防刺客毁尸。但谢让未想到这场大火突发,她奋不顾身地回到了灵堂。
也不知是迎面的灰烟更重,还是什么,谢让觉得喉咙哑然。
“所以对你来说……哪怕是他的尸身,也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么?”
话落时,微不可闻的轻笑声接过那句无人应答的问,带着嘲弄的、悲讽的意味。
“也是,”
谢让嗓音低得似是叹息,“毕竟那时,你也豁出自己的命,为我……挡了后背一刀。”
从那时起,谢让时时在想。
为何那样怯生生的女子,缩在角落里哭得梨花带雨,竟会跑到他的身后,为他挡下袭来的刀刃?明明她那样柔弱,明明她也怕极了沾满血的刀斧,却是敢以血肉之身,硬接刀锋。
当年沈家惨事发生时,谢让正奉密旨,连夜出城查案。
途径郊野,听闻一处宅邸传来声声尖叫与哭喊,伴着滔天火势,破开长夜。
他勒马掉头,持剑闯入了宅邸,却是晚到一步。
沈家上下包括仆从,尽被一群恶贼屠戮,只剩了个年岁尚轻的少女,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颤着瘦削的肩膀,双手死死捂住欲泣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那双眼满是恐惧。
谢让这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是澄澈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眼,纯净无瑕,偏偏被人用血色,用利刃,用世上最凶狠暴戾的东西碾碎。
这样的破坏,甚至比真正的杀人放火还要血淋淋。
谢让处理过很多命案,在那些案子里,施害者往往惯以把美好的事物撕裂,来满足他们自我的肮脏**。
他见过太多破碎的、惨淡的事物。
起初,他会愤怒于始作俑者的恶;到后来,他举起审判的利刃,心无波澜地斩落一个又一个的作恶者。因为他知,他能处理“恶”,却还原不了“美好”。
所以在见到沈晏如的第一眼,谢让只觉怜惜。
就像万千案子里的受害者,她与其中并无差别。
但在谢让解决迎来的恶贼时,他听到一声极为细弱的提醒从身后而来,隐约说着——“小心”。
谢让回过头,少女已急步跑了过来,扑在了他的后背。
紧随的是一道银光,狠狠划过她单薄的身形。
刺目的鲜血流淌,支离破碎的身躯就此倒在他眼前。他向来认为不堪一击的、一触即溃的,不是她。
时至今日,谢让仍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切割,磋磨着他的后背。
所有背离真相的事实摆在面前,成了那把刀,夜夜无眠时,他疼痛难忍。
谢让救下沈晏如后,把她暂置在了谢府设于郊外的梅园,唤来大夫为她治伤。此后他行密旨查案,半刻不敢耽搁地离开了梅园,正逢谢珣在梅园小住,顺带为这重伤在身的孤女照看一二。
许是老天偏爱捉弄人,沈晏如醒后,失去了有关于他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一见钟情的谢珣。
他们顺理成章,他们结姻于好。
谢珣在这件事上,无疑是生了私心的。
自那起,谢让留意到谢珣对自己的闪躲。在他站在沈晏如面前时,谢珣会止不住的心虚紧张,生怕谢让道出真相,再后来,谢珣更是有意避免他和沈晏如单独接触。
所以在大婚那夜,谢珣听闻谢让去了祛疾院,才匆忙从喜宴上赶回。
对于二弟这些小心思,谢让看得清楚。
但其实谢珣不必这么慌张,谢让是注定没法把这个真相和盘托出的。
身为国公府未来的家主,谢让的婚事必将是由谢老爷子点头操办,他即便是让沈晏如知道了真相,可他又怎么娶她?门阀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堑。
这些年来,他受教于老爷子膝下,惯于严厉苛刻,父亲对他只有平淡的问候,至于母亲,谢让记事以来,记忆中唯有母亲数次推开他、让他摔在地的画面,那时,他刚学会走路。
二弟谢珣是唯一关心在意他的人,也正因谢珣,他向来过得压沉的日子能够稍微喘上一口气。这些年府上的平静和谐,可以说都是通过谢珣来维系的,否则早成了一滩死水,毫无亲情可言。
偏是受万般宠爱、把所有得来的好东西都会给他的二弟,私心占有了他唯一想要的。
而当时的沈晏如,正迫切需要逃离寄人篱下的日子,寻求他地保身。
谢让能够推脱掉老爷子给他安排的婚事,一桩也好,三桩也罢,他都能想方设法摆脱掉。唯独在那时,他最清楚不过,他若想娶沈晏如,他得不到老爷子的允可,甚至稍有不慎,就会给她带来祸患。
彼时的沈晏如无异于涸辙之鲋,她身陷枯竭无水的车辙,亟需救援,谢珣可以帮她重入江流,获得新生;他谢让只能往那车辙里,徒劳地加着点滴之水,看着她垂死挣扎。
就像眼下他怀里的沈晏如,被大火侵蚀得遍体鳞伤,她仍无意识地唤着“珣郎”。
谢让只能抱紧她,试图让自己身上的安神香助她入眠,就像那时,她把自己关在昏黑无光的屋子里一样,他用此香安抚着她的情绪,她会靠在他的肩膀安然入睡。
可醒来以后呢?
她盼着的,念着的,能够让她欢喜的,只有谢珣。
***
天将明,火势已灭,几许烟散。
谢让绕过灵堂前的一众,抱着沈晏如回了晓风院。
此前大火将她的衣衫烧得残破,故而谢让解下了自己的衣袍,目不斜视地为她披上。
却是在他把她安放于榻上时,那细白腕子从衣袍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宽大的衣袍随之滑落,现出褴褛之下的几分春光。
她此前本就于火中褪去了外衫,只剩了薄薄的里衣,加之烈火焚烧,脆弱的织线早已化作灰烟,半遮半掩之下,裸丨露的肌肤就此撞入视野。
莹白与灼红,尤为刺目。
谢让顿住了身形,垂下眼看着熟睡的沈晏如,眸色幽深。
她的力气很小,那搭在他脖处的手轻得像是秋日飘落的枝叶,他随手一拂,无需费力便能把她推开,抽身而出。
谢让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小心避开了她被烧伤的部分,正欲把她与自己强行分开时,他听到她微弱的声线断续传来。
“别走……”
谢让:(镇定自若)(小心为她披上衣服)(轻轻松开她的手)(内心os:该走了。)
下一秒:可是她叫我别走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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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错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