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云阁对面是间茶楼,扶桑上了二楼,选了个视角相对好些的位置,有小二给他上了茶水和点心,观他周身气度不凡,也不敢过多搭话,放下就走了。
醉云阁门口,时殊幻了身白衣,还像模像样的背了把剑,做出一副凛然少侠的做派。
他回头望了扶桑一眼,像是递过去一个什么眼神,随后大步进门。
扶桑被他那一眼晃了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时殊还是他的弟子,他仍旧带了时殊在下界历练,那个时候他还叫朱槿,眼睛很亮,黑的如同曜石,不像现在这样的深不见底。他总是看着扶桑满眼崇拜,眸中熠熠生辉。
阁内香气如云,杂七杂八的味道混在一起格外刺鼻,分明没有点碳,却是热浪滚滚,酒气也混杂其中。城中大部分年轻人都已搬走,只剩些中年男人,阁中人并不多,一眼望去,大多都是姑娘家。
时殊被呛得打了个喷嚏,他摆出一副冰清玉洁的姿态来,满脸写着拘谨,左看右看,浑身的不自然,还未抬头,便有一截藕臂挽上了他:“公子第一次来玩?”
时殊像是被吓了一跳,他连忙抽出手臂,好半天才想起拱手行礼,他磕磕巴巴道:“姑娘……自重。”
挽上他的那位姑娘一怔,随即笑得花枝乱颤:“公子,你在开什么玩笑,醉云阁这样的地方,您叫奴家自重?”
便有空闲的姑娘围上来:“公子刚来,不懂规矩嘛,阿珠干嘛这么咄咄逼人?不如公子跟奴家来,奴家教您?”
阿珠不乐意了,她一叉腰:“分明是我先来的,几位姐妹总得讲究先来后到吧?”
眼看着快要跑偏,时殊连忙把话题撤回来,他一拱手:“几位姑娘,在下并不是来玩的,而是来寻人。”
“寻谁啊?”一位姑娘绕到他跟前,伸手抚抚他背上的剑,“还背着剑呢,公子莫非是仙门中人?”
“正是,”时殊道,“在下是……天门山弟子,有人托我来找人。”
姑娘们一靠,他就往后躲,她们便也懒得再接近了,有人问:“你来找谁?”
时殊想了想,随便说了一个刚刚听到的名字:“珍珠,她弟弟托我来找她,护送她回家,最近这里不太平,不能一直待下去了。”
一个姑娘眼波一转,随后道:“珍珠接客呢,不如公子先去二楼雅间等一等?待她完了,奴家即刻便带她过来。”
时殊为难了一下,才道:“好吧。”
阿珠便又翩然靠过来:“公子随阿珠上楼吧。”
时殊尴尬的退开:“还请姑娘带路。”
他这行为惹得姑娘们纷纷捂嘴偷笑,阿珠无语地先到前头带路了。
时殊在她身后收了笑脸,他绕过那些满身香风的姑娘们,指尖溢出几道灵流,随即四散开来,分别飘向各各方位,隐匿于人群中。
阿珠将他丢在一处房间里,匆匆倒了茶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时殊卸下佩剑坐到椅子上,不多时,刚刚散出去的那几道灵流也从四面八方飞回来,被他统统收入指尖。
这里有遗留的法术痕迹,但明显不是九尾的,更不是朝瑶的,她们作为主使,将痕迹抹得很干净,至于那丝让他们能追踪至此的法术,则是从尸体上找到的,能确定是同伙,但不知道级别,更不清楚她所知的又有多少,朝瑶及九尾的都被抹去了,就是担心会有神仙像他们一样根据痕迹找人。
时殊起身将窗子推开,这间屋子在茶楼的斜对面,正好能看到扶桑慢慢饮茶,他似乎也时刻注意着这里,几乎是时殊看过去的同时他也望过来,二人视线交汇,扶桑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时殊笑了笑,撩袍又坐下了。
他等了半晌,没等过来阿珠,却是老鸨带了个姑娘过来,她满脸堆笑地道:“少侠可是来为珍珠赎身的?”
时殊点头道:“正是,他弟弟抽不开身,叫我过来帮忙赎身,带他姐姐回家。”
老鸨笑容一略:“珍珠她……有弟弟么?”
时殊意味深长:“弟弟也不一定非是亲生的吧?”
“您说的是。”老鸨应承道,随后她凑过来,睁着一双带着细纹的眼睛,“既然是来给珍珠赎身的,那奴家可得和公子好好算算,珍珠如今的身价可非比寻常,您可不能随你打发了我。”
时殊眼睛在跟在她身后的姑娘身上转了一圈,他笑道:“您开个价吧。”
老鸨便比出五根指头。
时殊挑眉:“五百两?”
老鸨一僵:“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五千两?”
老鸨满意的收手:“不错,是五千两黄金。”
时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多少?”
老鸨眯眯眼笑,时殊居然在其中看出了不好意思来:“五千两黄金。”
时殊被气笑了,他道:“这段时间是不是有很多人来这里听曲?”
老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但还是答:“是……”
“那么,所有来这里听过曲子的都死了,是也不是?”时殊有点步步紧逼的意思。
老鸨额角溢出汗来,她艰难道:“不错……”
据周回打听来的消息,这间醉云阁乃是城主家的亲戚所开,即便是此次人命将其牵扯其中,他们也有法子压下,所以此处并未关门,也依然有人光顾生意,不过人少了太多。老鸨到底是怕因为这事影响生意,又想不出什么撇清关系的话,无法厚颜无耻的面对问题还昂首挺胸,情不自禁地发虚。
面前的公子看着年轻,与他相处却有无形的压力,老鸨逐渐不敢与他对视,慢慢低下头去。她道:“这……这和您给珍珠赎身有什么关系?此事自有官府来管。”
“是没什么关系,”时殊道,“可是,既然这里死了这么多人,那肯定客人都不多了,收入也少,珍珠就不值那么多的身价了罢?”
老鸨嘴硬:“怎么不值?等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生意就会好起来的,届时珍珠又能赚来大把的钱,我这五千两黄金,要的可一点都不亏。”
时殊佯装气急:“那我只好叫她弟弟亲自过来了,这么多钱我可出不起。”
这么说着,他便要走。时殊瞧见老鸨脸上闪过一丝惊慌,站在她身后的姑娘轻轻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老鸨登时出了一头汗,她慌忙把时殊拦住:“少侠稍等。”
时殊冷冷道:“还有什么事?”
“价格也不是不能商量,公子稍安勿躁,您先坐坐,叫月影给您弹奏几曲,”老鸨勉强笑道,“您别生气,奴家这就去找珍珠,看看她是否愿意回去,钱再少一些也不是不行。”
时殊却不吃她那套:“我只有一千两银票,如果你不肯赎人,我这边走了。”
老鸨好言相劝:“一千两也行,一千两也行,公子先坐,珍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把她当亲生女儿看,既然能回家,那没什么不好。您先坐着等等,珍珠一结束我就把她给您带过来。”
这么说着她给月影使眼色:“月影,快来伺候公子,别让公子一个人坐着,多无聊啊。”
月影便盈盈一拜:“见过公子,妈妈放心,月影一定招待好。”
老鸨特意给他们关上门,生怕时殊跑了似的。月影抱着琴坐到屏风后,她柔声问:“公子想听什么?”
“都可以,你随便谈吧。”时殊道。
方才老鸨的眼神他没错过,醉云阁中存在着与九尾协作的妖邪,她是知情的,并且全阁的人都知情,甚至还把妖邪带了过来,恐怕他刚刚踏入醉云阁时就被盯上了,年纪轻的修仙者,恐怕是九尾最喜欢的。
她们不说极有可能是被用性命威胁了,为了活命才出此下策,巴巴的把时殊往坑里推,甚至还想在他死前坑点钱,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琴声铮铮,只是听多了让人犯困,刚开始时殊还用灵力让自己清醒,到了后面,他便抵抗不住,上下眼皮打架,他不再抵抗,顺从的被带入梦境。
屏风后的身影伏到桌上,似是已沉沉睡去,月影抬眼一瞥,抬起食指甩出妖力去,那缕妖气打着旋散在空中。
时殊睁开眼,云层在他足下氤氲,阳光明亮,面前的景致很眼熟,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
他掌中握了本书,手肘撑在石桌上,这是从藏书阁借出的功法,他的进度相较于旁的师兄要差的更多,只好时时刻刻用功努力才能赶上进度,不能再让师尊失望。
时殊有些精神恍惚,他慢慢抬头,向着周围扫过一圈,眸中闪过疑惑。
他脑子里有了奇怪的记忆,他总觉得……他好像已经离开了这里,并且再没机会回来了。
洪厚的钟声响起,时殊思绪被打断,他想到这钟是在扶桑上课前才会响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该去上课,否则扶桑本就不喜欢他,见他还敢迟到,一定更加厌烦。
时殊不敢再多想,加快步子往博雅殿过去。
扶桑不喜欢弟子在皎月宫飞来飞去,实在是影响美观,他看了心烦,弟子们比较怕他,便都不敢。无论是遇上多么紧急的事,也都是跑着过来过去,不敢犯忌。
除了时殊,还有旁的弟子也着急忙慌赶来,有人坏心眼的故意过来撞他,力道用了十成十,时殊稳住步子,手中的书却掉了一地。
扶桑爱洁,什么东西都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平日里他常会去藏书阁看书,如果发现书页被弄脏一定会不高兴。时殊慌忙蹲下身子去捡,好在天界地面总是堆满云层,灰渍几乎没有,只是跌落时其中几页被压着,留了很明显的折痕。
惹了事的弟子们不仅不上来帮忙,还要嘲笑他,乐风嘻嘻哈哈的过来:“你这是怎么回事,修为差就算了,书也拿不稳了么?劝你赶快向师尊请罪,不然可有你的好看!”
他故意擦着时殊过去,时殊躲闪不及,书页被他的衣袖蹭的“刺啦”一声细响,有一页被撕了个小口子。他的手指在衣袖间握紧,看着那群他所谓的师兄打打闹闹跑远,良久,他才重新弯下身子,把剩下的捡起来。
中途闹了这一遭,时殊赶到博雅殿时已经晚了,门已经闭上,他能听到扶桑在里面讲话。他小心上了台阶,轻轻叩门,里面的声音卡住,随后门被打开,却是乐风,他顶着一张幸灾乐祸的脸:“师弟,你迟到了。”
时殊没有看他,他直直地盯着台上的扶桑,可他的师尊只垂了眼睛安静地翻着书页,并未投给他一个眼神。
时殊低声道:“弟子向师尊请罪。”
扶桑尚未答话,乐风就道:“师尊瞧了你就不高兴,少来碍眼了。你不珍惜藏书阁的书,拿出来恶意毁坏也就罢了,现在来向师尊请罪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撒谎么?师尊罚你出去跪着,快去吧,免得一会儿师尊更生气。”
时殊微微睁大眼,他惶然向扶桑道:“师尊,弟子没有,这书是……”
他话尚未讲完,乐风就再次打断:“师尊的话你都不听了?你要造反呐。”
时殊不理他,他只看着扶桑,期盼着他能讲一句话,或是容许他给自己辩解的机会,他沉声道:“师尊,弟子没有故意毁坏,这书是二师兄撞掉的,弟子没留意。弟子有错,所以前来领罚,可二师兄也一样……”
“住口!”扶桑陡然出声,他面若冰霜,眼中难掩的失望,“本尊竟不知你是这样的谎话连篇,自己修炼不成器还要把火撒在功法上,做了不敢认,想着往你师兄身上推脱!滚出去,到寒烟渡跪着,没有本尊的允许不准起来。”
时殊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讲不出来,他被扶桑眸中的失望刺痛,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他不太明白,师尊为什么不肯听他解释,为什么即便他解释了也不愿相信。
师尊讨厌我,他这么想。
下一刻,门在他面前砰然关上。